《論語別裁》歷史文化的重心——公天下
南懷瑾講述
《堯曰》這篇,我們要用另一個觀點研究了。《論語》這部書,有些是孔子的弟子記載孔子的言行,到後來的幾篇是孔子的門人們——也就是再傳弟子的記載,有些是記孔子的話,有些是記孔子的大弟子如子貢、子夏他們的話。至於《堯曰》這一篇,孔子的話僅在最後一點點,而其餘完全是講中國歷史文化的精神。應該說這一篇是歷史的書,或者歸附到五經之一的《尚書》中去,這是講堯舜之間的歷史。至於是不是孔子當時口說的,或者有這種舊資料,孔子當時用來教學生的,這暫不去考慮它,不過其中所講的,是堯、舜、禹三代禪位,「公天下」時候讓位的事情。
為什麼要把這篇書放在這裡?嚴格研究起來,的確是個大問題,也是中國文化的真正精神所在。第一,為什麼《論語》的編排,拿上古史如《尚書》方面的資料放在這裡?它的精神何在?又代表了什麼?第二,這一篇所講堯舜之間的傳位內容,與《尚書》中的《堯典》、《舜典》有相同之處,不過描寫得更詳細。第三,它擺在這裡要看什麼東西呢?上面由「子曰:學而時習之」開始,一直連貫到這裡,為什麼把這樣大的東西擺進去?
同上面一條一條的對話記載完全不同,這是為什麼?如果作博士論文,仔細深入研究,鑽到牛角尖一研究,就會發現東西,有它的道理。中國文化所認為的一個儒者,一個知識分子,學問並不是文章,是作人做事。作人做事成功還不算,還要把自己的學問,用出來立人,有利於國家、社會、天下,既然利於國家天下,就須講究領導人的精神,也就是古代講帝王政治。
那麼帝王政治真的精神在哪裡?第四,我曾經再三提到司馬遷《史記》的《伯夷叔齊列傳》,這篇文章,大家都說好,但是光論文章該打手心,並不好讀,要通了才曉得真好,司馬遷把整個的歷史精神,統統寫進去,我們也可以強調地說,司馬遷的那一個精神,就是根據這裡來的。現在我們大概曉得了這幾點。如果真寫博士論文,還有許多要挖的,有許多值得發揮的。這裡下面的記載:
歷史文化的重心——公天下
堯曰:咨!爾舜!天之曆數在爾躬,允執其中!四海困窮,天祿永終。
根據司馬遷《史記》的資料,根據我們中國文化最初這本歷史資料——《尚書》,第一篇《堯典》。(《尚書》是孔子整理的,他把《尚書》刪訂為中國歷史的第一本書。孔子刪訂《尚書》以後,才著《春秋》)。
為什麼《尚書》從堯開始?堯以前還有很長久的歷史,如黃帝就更早了,而孔子站在史料的觀點,認為堯以前的資料太少太亂,沒辦法整理,沒有採用,所以從堯的時候開始。現在我們研究,孔子還是有問題,這位老師瞞了我們一手。我的看法,固然他手裡搜羅的資料是堯的時候最完整,但有一點,他為什麼要從堯開始?我們要指出來。
因為堯、舜、禹這三代是公天下,而孔子的思想是「天下為公」,但是他當時是在春秋戰國的帝王政治時代,沒有辦法把這個話說出來,所以刪訂《尚書》從堯開始,這一點大家千萬注意。我這個話不是偶然隨便說的。
況且整個研究了孔子言行的思想精神,就會發現孔老先生還是瞞了我們一手。當然他不是有意的,等於《史記》寓意,讀書要自己有眼光。(中國人塑菩薩,頂門上塑一隻豎起的眼睛,就是像徵智慧之眼,要在頂門上有一隻眼,把書中的道理看出來。我們懂了這個道理,他引用《堯典》裡的話,就是如此。)
這篇文章寫得很妙,頭尾敘事都不關聯,只是中間突然拿出一段來,奇峰突起,等於外國有些電影,故事的頭尾都不要,只拿出中間一段來,使觀眾去猜想、判斷、作結論。有人說外國的這種手法好,我說中國早就有了。《論語》的這篇《堯曰》就是現代戲劇的體裁,頭尾都不說,只說中間的一段。
我們現在作研究,把它加上頭尾。我們曉得堯老了,要傳位給舜,在交接的那一天,這是古代很莊嚴的大典,隆重得和宗教的儀式一樣,要在泰山燒火,當著全國百姓,把帝位交下去,堯就告訴舜:「咨!」這個「咨」字,我們看歷代皇帝的詔書,常用這個字,其實我覺得古人在這種地方真糟糕得很,很醜陋,何必一定套用老式文章!老實講這個「咨」字,也就是我們現在上台講話時,說正題前一開口的「呣!這個……」並無含義的語助詞而已。
古人自漢代以來,搞訓詁的漢學家們,為這些字,寫十幾萬字的文章,那真討厭!實際上是堯上台了,舜還站在下面,堯說:「喂!舜上來,我告訴你,天之曆數在爾躬。」(中國人過去的政治哲學思想,是天道政治,上天的意旨。 「曆數」,我們先解釋文字,這個「曆數」很有內容。)
上天的意旨,氣數到了,輪到你來挑這個擔子,不是我個人的意思,是上天的意思,時代的趨勢,這個擔子必須要你來挑了。第一句話就是要舜繼承這個王位。不過說到「天之歷數」這四個字就夠麻煩了。第一個是「天」的問題,中國文化講「天人合一」,到底「天」是什麼東西?討論起來麻煩得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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