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別裁》風雲際會

南懷瑾講述

 

子路問事君。子曰:勿欺也,而犯之。

這裡的「事」字是動詞,和服侍、侍候的侍同義。子路問作一個國君的高級幹部,應該怎麼才對。孔子說,既然作人家的幹部,就要絕對忠心,不可欺騙上司,不欺他就要說直話。但說直話也很難,所謂「忠言逆耳」,可是要對領導人盡其忠,不妨冒犯他一下。

講到這方面,在我們中國歷史上,常看到大臣與皇帝政見衝突的事,旁注便有「拂其龍麟」的話,以前對皇帝以龍作為表徵,據說龍的個性,能柔能剛,隨便怎樣碰它的鱗甲,都不會生氣,只有龍的頷下三寸處生的是逆鱗,倒的,那是致命所在,絕對不能碰,否則龍就會發怒而毀人的。

這就說明為領導人的,度量要大,對有理取鬧的,能夠包容原諒。但在最要緊的關鍵上,千萬不可以碰。譬如我們對朋友也儘管說直話,但對於朋友某一要命的缺點,則不能隨便說了。以現代的行為道德講,適當的限度,保持別人的自尊心,是必要的。所以歷史上有些大臣「犯顏諫諍」,就是說領導人已經很生氣了,可是忠心的部下為了他好,不管他怎樣生氣,應該說的話,還是要講。我們讀《宋史》,趙普對宋太祖,就做到了「勿欺也,而犯之。」

有一次,趙普推薦某人作官,宋太祖不答應。第二天,趙普又上奏推薦這個人,宋太祖還是不答應。第三天趙普又上奏推薦,宋太祖這一下可忍不住了,氣得大發雷霆,把奏摺撕碎了扔到地上。趙普面不改色地跪著,把這些碎片拾起來,帶回去。過些天,把這撕碎了的奏章補貼好,又帶上朝去推薦。宋太祖這一次總算醒悟了,終於任用了這個人。

又有一次,有個大臣應該升官,但是宋太祖一向討厭那個人,不准他升。趙普極力奏請太祖批准,宋太祖又被趙普惹火了,氣呼呼地說:「我就是不讓他升,你又能怎麼樣?」趙普說:「刑賞,有天下刑賞的準則,陛下怎麼能以個人的喜怒來左右刑賞?」太祖氣得離座而起,回到內宮。趙普就跟著站在宮門口,久久不肯離去。宋太祖後來也就答應了。

我們從這兩個故事就可想見趙普處事的剛毅果斷,但是他也有缺點,心胸不寬,容易記恨。他常會挑剔那些當他貧賤時,對他不好的人們。每逢這種情況,宋太祖就說:「若塵埃中可識天子、宰相,則人皆物色之矣。」勸趙普度量放大,不要計較這些小節。更何況天子宰相之才,哪裡是社會一般人所能鑑識的。後來,趙普就不敢再提這一類的事了。

這種類似的故事,在《貞觀政要》這部書裡,記載得很多。唐太宗、魏徵也是一對好搭檔。不過話說回來,魏徵這個伙計固然好,也要有唐太宗那樣的好老闆。照《貞觀政要》的記載,長孫皇后也很好,所以還要老闆娘也好。不然的話,就變成上論中所講的「事君數,斯辱矣!」

子曰:君子上達,小人下達。

這兩句話,大家都知道,經常引用,已變成成語了。自古以來,對於上達與下達的解釋各有各的觀點。綜合一般的觀點來解釋,所謂「上達」,以現在思想的習慣而言,就是比較形而上的、昇華的。所謂「下達」,就是比較現實的、卑下的。

深入一點說,君子與小人,在春秋戰國時代,尤其在孔子言論中,經常提出來作為一個對比的名稱。因為真正研究學問,真正搞思想是少數人的事。有許多人儘管在讀書,但並不一定在研究學問,而只是在求知識;儘管有人在搞思想,但並不一定在研究思想本身,不是研究哲學的問題。

研究思想怎麼來的,牽涉到形而上哲學的問題。形而上可以說是上達;形而下、現實的、淺近的就是下達。「達」就是通達,這是我們前面提到過的,過去的習慣,問人讀書的情形,不問他讀了什麼書,有沒有文憑學位,只問讀通達了沒。再說,「上達」,也可以解釋為有高明的遠見。「下達」,便是比較淺近,只重於現實的低視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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