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別裁》識人難識己更難

南懷瑾講述

 

關於「老」,過去的官名有「三老」,也有「三公」。古代三公的地位很高,但在秦漢以後,就很少有明文規定這個官銜了。他們學問道德崇高,沒有實際行政,所謂「坐而論道」,著重在建議和指導,和近代西方政治制度的不管部大臣差不多,什麼都不管,可是樣樣都要問。越是國家大事,越是很重要的決定,越要請他們參加意見。往往一句話可以推翻整個政策,或者建立新的政策。至於「老」,也是如此,在古代是很清要的職務,本身要學問好,人品好。凡是清要的官,只要說一句話,影響很大,皇帝都非常重視。到了現在,學術界,以及政界,對所尊重的人,常稱某公,或尊稱為「老」,就有「國之大老」的意思。

孔子這裡說,孟公綽這個人,要他做趙、魏大國中的大老——顧問,則是第一等的好人才;他的才能、學問、道德,擔任這個職務好得很,沒有錯。但是如果滕、薛兩個小國家請他作大夫,要他在實際政務上從政,當部長,或院長,那就不行,會當不好。

孔子以這個問題,與學生討論。孔子論人,認為有許多人,擔任某一種大位置、大要職,蠻好;但是要他改做實際工作,去執行一個任務,就完了。平常看他,學問好,見解也好,寫的文章、建議、辦法都對。可是,讓他去實際從事行政工作,就不行。有些人,要他從事實際行政工作,執行任務,會辦得很好,如果這樣認為他很了不起,把他提拔到太高的清要地位,那他又完了。所以作領導的人,對人才的認識很難,對自己的認識也難,要曉得自己能作什麼,可真不容易。

我過去在私塾中所受的教育,老師們教的一些散文和詩,都包含有人生的道理。我的一位老師曾有一首評論歷史的詩,講得非常好:「隋煬不幸為天子,安石可憐作相公。若使二人窮到老,一為名士一文雄。」這意思是說,隋煬帝運氣不好,當了皇帝;而王安石很可憐,作了宰相。這兩個人若是不得志,王安石將成為大文豪,他的文章那麼好,恐怕當時和後世對他的敬仰,還要更,隋煬帝如果當時不作皇帝,就是一個很好的名士,一個才子。

我們再說李後主,真是好的文學家,那麼好的文學,真好,過去找不出來,以後恐怕也難找到這麼好的文學家,實在太好了,可惜當了皇帝。宋朝徽宗等人也是如此。不過話得說回來,文學又談何容易?《紅樓夢》之後,再也寫不出第二部《紅樓夢》,沒有像曹雪芹那樣的家庭,沒有像曹雪芹一樣,整天和一些女孩子在一起打滾,沒有那個經驗,換一個人怎麼也寫不出來。施耐庵的《水滸傳》,沒有跑過江湖,沒有和那些動輒拔刀的江湖朋友混在一起,也寫不出來。文學是這樣培養出來的。

李後主的詞好,前面曾說過,他花的本錢大,也是當了皇帝,江山又在他手裡丟掉,然後才有那種文學的境界出來。可是拿人生的立場看來,這些人都是不幸。因此我們又想起另外一個人的哲學,人生得意的事,有時並不是幸福;而有時候失意的事,並不是倒楣。如在明末清初的時候,有一個人作了一首詩:「眼前喬木盡兒孫,曾見吳官幾度春。若使當時成大廈,亦應隨例作灰塵。」

這首詩是說失意並不見得壞。第一句他感慨眼前的國家棟樑,都是他的後輩。第二句是講自己,像山上的大木、神木一樣,自己年紀大了,看到朝代的更替、興衰、成敗多少次,假使自己當時也成為其中的棟樑,早就被燒光了。所以人生得意的事,雖不一定是壞,也不一定就是好,有時失意也不一定是差。

這些道理可使我們了解孔子講孟公綽為趙、魏老則優,不可以為滕薛大夫的話,的確是意義深長。所以剛才提出來用人難,不但對人才的選拔、安置困難,而每個人自己認識自己更難。我們了解了歷史的往事,將來自己做事業時,對於人才,對於用人,的確要能知己知彼才對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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