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別裁》仁德須加累積成

南懷瑾講述

 

子曰:如有王者,必世而後仁。

對於王道仁政的推行,孔子在這裡,再作一個原則性的定論。他說要實行王道的仁政,親眼看見成功,是很難做得到的。必須要加以時間的培養,隔世或隔代的努力;有了安定的社會基礎,有了根深蒂固的文化教育,然後才能「世而後仁」。

我們看歷史,先不管王道不王道,每一個朝代真正的安定,都要開國以來百把年的根基才行。從近代史來說,就看清朝一代,他們由孤兒寡婦帶了三百萬人入關,統治了四萬萬人,經過康熙、雍正、乾隆三朝百把年來的努力,才開始有真正的安定。像「春滿乾坤福滿門」,描寫當時國家、社會的安定現象,實在也是得來不易的。

可是在乾隆的末期就又開始變了,馬上又走下坡。再回溯上去看明代、宋代、唐代,甚至漢代,都是如此。每個朝代開始,社會在大變亂之後,真正過安定生活走上軌道,大體上都要百年的時間。當然恢復很容易,長治久安比較難。所以那年去日本開中日文化會議,我曾面對他們的國會議員、大學校長、教授們說,我到了日本,看見東京的繁榮,日本朋友問我有什麼感想。

我說:「這並沒有什麼稀奇,一個國家,一個社會,安定下來,二十年時間,誰都做得到。但你們日本人要知道,日本今日的繁榮,是中國人三千萬軍民的血汗所施予的。我說世界上兩件東西最可怕:一是刀,一是錢。過去你們軍國主義,把刀磨快了想統治全世界,後果怎樣你們已經知道了。現在你們有了錢了,又想買通世界,這種思想將來所得的後果,一樣可怕……」

閒話少說,再回到正題,我們要注意「必世而後仁」這句話,經過一世,才能行其仁政的道理。例如一個家庭,為了培養一個孩子,希望後代優秀,也要「必世而後仁」。培養自己的孩子,希望自己的兒女有所成,還不大可靠;兒女如果照你的教育,再教育下去,到孫子這一代,才有希望。相反的「世而後敗」,試看社會上富豪之家,也幾乎沒有超過三代的殊榮。做父母的很辛苦,白手成家;第二代做兒子的雖然不太過分,總比老子會花錢;到孫子一代出手可大了,完全是紈絝子弟的作風,甚至有些馬上敗掉了;因此又輪到第四代曾孫在鬧窮。窮了又再儉省成家,如此循環往復,永遠像一個輪子在轉。

這裡又順便講一個故事。陶朱公的次子在楚國犯了死罪。因為楚王有信任的大臣莊生與陶朱公很有交情,於是陶朱公的太太要丈夫寫信給他,把兒子救出來。陶朱公打算叫第三個兒子帶黃金千斤,連同信件去見莊生,相信不會有問題。可是長子不肯,因為宗法社會的長子,有特別的地位,有責任與權力,所以爭著要去。

但陶朱公不答應,他說如果長子去送這封信,一定是把老二的屍體運回來,不是把人救回來。可是長子硬吵著要去,太太不懂事,幫長子說話。陶朱公被吵得沒辦法,於是就讓長子去了。不過同時吩咐太太準備好次子的喪葬事宜。長子到了楚國見到了莊生,交上了書信和黃金。莊生因為是陶朱公的事情,不能不辦。

適逢這年楚國有災,古代相信天象,每逢天災。國家要做好事以求化解。於是莊生去見楚王,建議大赦,楚王接受了他這項建議。但這個消息洩漏出來了,被陶朱公的長子聽到,他就後悔老二的事用不著托莊生,大赦一定會放出來的,千斤黃金白送了,心裡捨不得。殊不知這次大赦,正是莊生為了救他的弟弟想出來的辦法。所以又去看莊生,提起大赦的事。

莊生當然很聰明,立即知道了他的心理,就寫了一封回信,將千斤黃金退回。對他說你弟弟的事剛好遇到大赦,用不著我幫忙,我可以不管了。然後莊生連夜進宮再見楚王,請求慢一點發布大赦令。他報告楚王,在大赦令的範圍中,有一個死犯是陶朱公的兒子,如果不把他先正法,別人還誤會我莊生貪污,誤會你楚王不公平。於是楚王下令把陶朱公的次子殺了,翌日頒大赦令。陶朱公的長子只有把弟弟的屍首運回,家裡卻已佈置好了靈堂。

陶朱公的家人問,為什麼事先會知道這樣的結果?陶朱公說,我們白手成家,大兒子跟著吃苦出身,對錢看得太重,豈肯輕易花用。而這位老友最清貧,絕對不會受賄賂,我送給他錢是私人感情,他才肯受用。而我們的三子,出生時家裡就很有錢,他花錢花慣,送了千斤黃金,絕不會心痛,也絕不會再去問的。我所以斷定,老大去了一定是把兄弟的屍首運回來。這則故事的內涵,可以從多方面去體會,涉及到個人心理學、社會心理學、政治心理學、家庭教育心理學等等。

所以說我們這一代的兒女,再好也有問題存在;主要的,他們在此時此地長大,安安定定,由小學讀到大學,父兄儘管窮,他們的學費和零用錢總有得用的,他們哪裡真能曉得世事艱難?所以說要在痛苦的環境中施予教育,必要置之死地而後生,他才能真正知道人生、社會、國家、民族的重要,將來也許他會有遠大的成就。由此理擴而充之,講到國家天下,使它合於王道仁政的原則,「必世而後仁」,這是不易的定論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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