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別裁》無所住心
南懷瑾講述
有些人用不著讀書,從一些現象,就可以把人生看得很清楚。只要到婦產科去看,每個嬰兒都是四指握住大拇指,而且握得很緊的。人一生下來,就想抓取。再到殯儀館去看結果,看看那些人的手都是張開的,已經鬆開了。人生下來就想抓的,最後就是抓不住。
在大陸上西南山中住過的,就看到猴子偷包穀——玉蜀黍,伸左手摘一個,挾在右腋下,又伸右手摘一個,挾在左腋下。這樣左右兩手不斷的摘,腋下包穀也不斷的掉,到了最後走出包穀田,最多手中還只拿到一個。如果被人一趕,連一個也丟了。
從這裡就看到人生,一路上在摘包穀,最後卻不是自己的。由這裡了解什麼是人生,不管富貴貧賤,都是這樣抓,抓了再放,最後還是什麼也沒有。光屁股來,光屁股走,就是這麼回事。
這個生死兩頭的現象我們看通了,中間感覺的痛苦、煩惱,這種心理上的情緒,是從思想這個根源來的。不講現象,只追求思想的根本,便是形而上學。現在我們坐在這裡,試問誰能沒有思想?沒有思想是不可能的。
西方的哲學家笛卡兒說:「我思故我在。」他認為我有思想則有我,我如沒有思想則沒有我了。西方哲學非常重視「思想」這個東西,人沒有思想叫什麼人呢?當然有個名稱,叫作「死人」,那我就不存在了。這種觀念,嚴格說來,應該歸於唯物思想的範圍。
在我們中國哲學,東方哲學,看到西方的這種哲學,能思想的「我」,都是斷續的「我」。我們曾經以燈光,以流水來比喻過它。現在坐在這裡,都可以體會到,只要是清醒的,一定有思想。但迴轉來反省、體會一下,沒有一個念頭,沒有一個思想是永恆存在的。一個個很快的過去了。我們腦子裡的意識形態,只要一想到「我現在」,便又立即過去了,現在是不存在的。未來的還沒有來,我們說一聲「未來」,就已經變成現在了,這個「現在」又立即過去了。像流水的浪頭一樣,一個個過去了。不過連接得非常密切。這是人類本性的功能所引起的現象。
佛學對於本性,比方作大海。我們現在的思想——包括了感覺、知覺,是海面上的浪頭。一個浪頭、一個浪頭過去了,不會永恆存在的。我們從這裡看人類的思想、感情,無論如何會變去的。譬如說張三發了脾氣,就讓他去發,發過了他就不發了。就是這個浪頭打過去了。
佛學在這一方面就告訴人們,這是「空」的。宇宙間一切現象,包括了人類心理上生命的現象,一切都會過去的,沒有一個停留著。這在佛學上有個名詞叫「無常」。世界上的事情,永遠無常,不會永恆地存在,但不懂宗教哲學的人便不同了,他把「無常」亂變成了「無常鬼」。其實,「無常」是一個術語,意思是世界上的事情沒有永恆存在的。因此人的感情也是無常的,不會永恆不變。我喜愛這個東西,三天以後就過去了。這種「無常」的觀念是印度文化,也在東方文化的範圍。
在中國的文化,見於《易經》中,不叫無常,而叫「變化」。天地間的事情,隨時隨地,每分每秒都在變,沒有不變的道理,一定在變。換句話說,《易經》中變化的道理是講原則;佛學的無常是講現象。名稱不同,道理是一個。就是講人的思想,心理的浪頭都會過去的,所以認為是空的。這是消極的,看人生是悲觀的。就像猴子偷包穀一樣,空手來,然後又空手跑了,什麼都拿不到。這是「小乘」的佛學觀念。
上面僅僅說了一半,還有道理,不但思想是無常,是空的,就是這個身體,這個生命,都是無我的。試問哪一樣是我?佛學認為「我」是假的,沒有真正的「我」。西方笛卡兒的哲學認為思想是真我,這個理論我們前面已經說過,是不對的,還是有問題的。現在談談物質的「我」,也沒有真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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