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別裁》從政與求學
南懷瑾講述
下面講到另外一個問題:
子路使子羔為費宰。子曰:賊夫人之子!子路曰:有民人焉,有社稷焉,何必讀書,然後為學?子曰:是故惡夫佞者。
子路是我們大家都熟悉的,子羔也是孔子的學生,前面剛提到的,子路在同學中提拔了他,讓他到費這個地方去作地方首長。子路作了這件事,孔子非常不高興,所以他說「賊夫人之子!」這是罵人的話,而且罵得很厲害,以現代語言來說,就是「簡直不是人,你這個小子!」這句話不只是罵子羔,同時也罵子路。
孔子罵了以後,子路自然也辯白:「有民人焉,有社稷焉,何必讀書,然後為學?」他說既然有群眾,也有地方可以施展抱負,何必要死讀書才出去做事呢?孔子說:「是故惡夫佞者。」這個「佞」就是強辯、拍馬屁、迷信、自以為是、愚而好自用的人,都屬於佞。
我們在這一段話上,可以看出幾個要點來:第一,宋高宗的話:「宰相須用讀書人」,宋高宗為什麼這樣講?到底是有學問的人來幹政治,會幹得很好。據歷史學家研究,(這是學者的意見,不能說絕對是對,也不能說絕對不對。)漢代開國,固然有規模,但氣度還是不夠大,原因就是漢高祖用的只是蕭何、張良、陳平等三傑,一共僅三個人。
而像蕭何是從地方官升上來,一直到宰相,沒有遠大的開國的氣魄。這是歷史學家的研究,因而主張大政治家,要有大的學識,所以子夏也說「仕而優則學,學而優則仕。」仕就是出來從政,必定要先把學問基礎打好;而在從政期間,又要不斷增加新的學問、新的知識。
這兩句話是不能偏廢的,我們平常教育界、學術界引用,只引用了一半——「學而優則仕」,當然也有人反對,而認為工作經驗也可以產生學問,至於整部的四書五經,也不過是從經驗中得來的,到後來才稱它為「學問」。我們為什麼要讀書?是接受前人的經驗,可是一般人多半是子路的看法——「有民人焉,有社稷焉,何必讀書,然後為學?」拿到了就幹,幹了再說。所以許多人就主張不怕做錯,做錯了沒關係,再改。
這話就有問題,對個人或對小事而言還可以,對社會國家,天下大事,就要十分慎重了。因為那一改,影響太大,這就是讀歷史、求學問的重要。經常有些中年以上的朋友發牢騷,我都勸他們回家讀書去。過去的失敗,我們大家都有責任,現在要緊的是,如果我們再回到原來的位置,應該知道怎麼做,這就要多讀書,對古今中外有深刻的了解,然後拿出一套辦法來,不是今日發發牢騷,就可以了事的。
第二點,我們可以看到,幾十年來,一般知識分子的思想,有一個很嚴重的偏差,那就是幾十年來,中國人講文化,武人離不了《三國演義》的思想,所謂「縱橫天下,割據城池」的個人英雄主義。
老實說,我們當年出社會,固然有以國家天下為己任的熱忱,但是心裡面還是有個人英雄主義的思想,希望插上野雞毛,號令天下。至於文人的風格,也始終離不開諸葛亮的鵝毛扇,加上文學家的吃花酒,諸如小說《花月痕》中所描寫的境界。
所謂名士風流,就是這幾十年來中國文風的大概。一直到現在,我們研究今日青少年的問題,如大專聯考這股競爭熱流中,在他們思想深處,也還是沒有脫離這個範圍,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。所以在思想上,純粹是以國家天下事為己任,為求學而讀書的很少。
回過來再講到子路的這句話,也就是《三國演義》型的思想,很多青年都容易犯這個毛病,包括我們自己,當年也差不多。「有民人焉,有社稷焉。」何必再去讀書,然後為政?到了自己年齡慢慢大了,人生經驗多了,處事多了,然後才知道學問的重要。當然我們講的學問不是讀死書,是經驗配合了書本的真正的學問,確是重要。
到了這一段,又轉了個方向,這是很重要的。研究孔子的思想、孔子的境界,乃至《禮記·禮運》篇中,大同世界的人生境界,就在這裡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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