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別裁》歷史人物典型的塑立
南懷瑾講述
下面是一個重大的問題了:
季子然問:仲由、冉求,可謂大臣與?子曰:吾以子為異之問,曾由與求之問!所謂大臣者,以道事君,不可則止。今由與求也,可謂具臣矣。曰:然則從之者與?子曰:弒父與君,亦不從也。
這是孔子對於高級幹部、領導者,乃至為人事業夥伴者所說的話。孔子在這裡有大臣與具臣的分別。中國歷史上的高級幹部,歸納起來大概有這幾種特稱:名臣、大臣、忠臣、奸臣、賢臣、佞臣,加上《論語》中孔子思想的具臣(聊以充數,不能有作為的臣子。)等等。這也就是中國文化歷史上國家高級幹部的標準。
作歷史上一個名臣,真是談何容易?幾千年來,名垂青史,只有諸葛亮、王陽明、曾國藩等可數的若干人而已。他們都是名臣,有名望。有些還不一定就是大臣,如范仲淹等等,可稱得上是國家大臣,這更不多了。其他忠臣、奸臣、佞臣等的意思大家都知道的。至於「具臣」,只是夠得上做個具員而已。
我們知道在歷史上留名實在不容易!中國歷史,自然有個規格,不管當時權勢有多大,最後這筆帳是算得很公平的。像清朝皇帝下命令,修明朝的歷史,而明朝許多大臣,最後投降滿清的,仍然把他們定格為「二臣」。這是康熙下的定論。雖然這些人很忠於清朝,但在皇帝的心目中,他們還是不行,只是二臣。我們也在歷史上看到,當李闖打進北京時,明思宗崇禎上煤山自縊,李闖還是很尊敬地向崇禎行禮的。後來滿清攻陷了北京,也還是去崇禎陵墓祭拜,好人終歸是好人,歷史上這些地方,是公理昭然的。把這個觀念說清楚了,再回過來說本文。
季子然是魯國人,他問孔子說,請子路和冉求兩個人出來做事,他們是不是夠得上做國家的大臣?以現代來說,像英國的邱吉爾、日本的伊藤博文,哪個可以說是國家的大臣?季子然是問孔子,這兩個學生,可不可以出來做國家的大臣?
孔子說,我還以為你問我其他什麼特別的問題哩!原來你是問子路和冉求這兩個人的事啊!我告訴你,真正的大臣是「以道事君,不可則止。」自己有理想、有主義,輔助一個主體的人,使這個主體的人,向理性的標準、理想的主義、仁道的思想這條路上邁進。假使這個主體的人,不聽這種意見,寧可算了,不肯幹下去。這是「大臣」為行道而來的風格,不是為地位、為功名富貴、為作官、為待遇而來的。
至於你問子路和冉求這兩個年輕人,他們確是人才,是具臣、能臣。政治、經濟、軍事都會;很能幹,很有才具,也很有氣節。季子然說,這樣說起來,如果請他們出來做事,這兩個人會絕對服從的!絕對服從,不一定是大臣。所以孔子說,並不是這樣,他們是具臣,你如請他做事,他絕對忠實,絕對盡心。要說絕對服從,這服從是有限度的,你如果做背叛道義的事、背叛國家的事、背叛社會大眾的事,那他們不來的。假如你殺了父母,乃至叛變,他難道跟著你叛變?跟著你殺父母?這種事他們絕不來的。這就是具臣,雖然只能算是具員,但也要有才能而又忠貞亮節。
大臣、具臣的分別,我們可以看出一點大概了。孔子雖然是講大臣、具臣之別,同時也影射了剛才所提的能臣。可見之於《三國演義》——曹操年輕的時候,喬玄曾經為他看相。喬玄說他是「治世之能臣,亂世之奸雄。」如果有好的領導人,跟著做事,會是一個能臣;如果碰到動亂的時代,沒有好的領導人,則成為奸雄。就這兩句話——「治世之能臣,亂世之奸雄。」把曹操一生斷定了。能臣與奸雄,往往極難分別。大臣、具臣、名臣之間,說實在的,也很難有一嚴格的界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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