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別裁》行為心理學
南懷瑾講述
下面再敘述孔子的行誼:
子見齊衰者,冕衣裳者,與瞽者。見之,雖少必作,過之必趨。
這幾件事,從文學上看起來很平常,許多人都可以做到。孔子又有什麼特別之處呢?我們深入研究,就覺得不同。這節所記載的,是孔子作人態度的誠敬。尤其對這三種人,他是特別嚴肅的。
「冕衣裳」,「冕」是頭上戴的帽子,古代代表執政的人,所謂貴人,掌政權的。古代中國的衣服是上下裝,「衣」是上裝,「裳」是下裝,像裙子一樣,男女都是穿裙子一樣的下裝,後世才演變為褲子。我們所看到的古代衣冠,如孔子的塑像,長袍只到膝下,再下還有一截露出來的就是裳。
「冕衣裳」就是官方的禮服,代表貴官執政的人。「瞽者」是瞎子。孔子看到這三種人,「雖少必作」。這個「少」字就是年輕。過去講儒家思想的人,說這個「少」是印錯了,應該是「坐」,孔子雖然坐在那裡,也必定要站起來。
這本朱熹注的四書上也有這樣的解釋,說孔子如果看見這三種人,即使坐在那裡,也要很嚴肅地站起來。其實並不需要改這個字,少就是少,意思是說孔子看見這三種人,不問他年齡的大小,他必「作」。「作」就是變了臉色,也就是態度嚴肅起來。看「齊衰」的人,是一種同情;看到執政的人,等於我們現在看到國旗,必定要致敬;對於瞎子,是憐憫。孔子對於這些人都是非常肅敬,不問他們多大年紀,「過之必趨」,如果要經過他們前面,一定很快的走過去。
字面是這樣解釋的,深一層看他的意義,為什麼孔子看到這三種人神態都會變,而且還特別記載下來,指出這是孔子了不起的地方呢?仔細研究,與心理的觀念、個人的道德修養有關。現代有一門新的學問,所謂「行為科學」,或者叫做「行為心理學」,如果以這一種新的科學觀點,來分析一個人的個性,和他作人做事的思想才具都有關係。由此研究,就可以看出一個道理來了。
平時我們在街上看到出殯的行列,不倫不類,沒有禮儀,亂七八糟,以致一般人對喪儀都無誠敬之心,所以一般人對死者也沒有什麼同情之感,有時候還覺得很討厭。這並不是對死者不憐憫,也不是對喪家遭遇的變故不同情,實際上是社會風氣把禮儀弄壞了。
以前常看見人家門前貼了「當大事」、「制中」、「嚴制」、「慈制」等白紙條——現在恐怕有許多人對這些字條都看不懂了。中國的禮儀,重視人生哲理,素來認為生死是一件大事,從出生到死亡,在人生過程中,實在是一件大事。所以家中有人死了,便稱「當大事」。
「制中」就是表示在服行喪事當中。平日稱父為「嚴」,稱母為「慈」。「嚴制」就是服父親的喪制,「慈制」就是服母親的喪制。過去的教育裡,我們對這種家庭,非常誠敬,到了他們的門口,都不敢喧嘩。這個態度有兩種意義:一種是中國傳統文化,對這方面素來誠敬;其次是表示自己的同情心,同情這個家庭發生了變故。從前在大陸的農村里,如有人家辦喪事,鄰居親友都會自動去幫忙。因為孝子心情太悲痛了,所以由大家幫忙,不讓他管事。現在變成好玩的了。
還有,過去我們讀書,就受這樣的教育,即使自己的地位很高,官做得很大,回到家鄉,如果經過祖墳或祠堂的時候,在相距一百步以外的地方,騎馬的要下馬,坐轎的要下轎,然後走路步行經過,乘船的要在船上站起來。直到離開了一百步以外,才能再騎馬或上轎,絕不可以騎馬坐轎經過祖墳或祠堂的。否則要被人罵,被人看不起。
我們從小在家裡,看見父母長輩從自己的面前經過,都一定要站起來,兩手還要拱一拱。我個人的經驗,幾十歲了,回到家鄉還是如此。就是現在想起父親,心裡還是一種敬畏之心。只是幾十年來,學制改了,改成了所謂洋學堂,把這些禮儀都廢了。所以現在我們的國民禮儀,變得很可笑,中國禮儀沒有了,洋禮節也不懂。
這裡就說到孔子對禮儀的重視。他看到有喪事的人,心裡發生一種同情心,態度也隨之肅然。至於對第二點冕衣裳,穿制服的人,執政的人為什麼這樣呢?因為執政者的製服代表了國家的體制,就等於我們現在看到國旗,自然肅敬。對於瞽者,就是對可憐的人,範圍擴大包括了殘廢的人,看到這種人,心裡自然肅然起來。
表面上看,這是一個小動作,沒有什麼要緊,但是從這上面可以看出一個人學問的修養、作人的修養到達什麼程度。拿行為科學來說,一個人看見別人遭遇痛苦的事情,而毫無同情心,甚至於像小孩子看到燒死老鼠一樣,在旁拍手歡呼。試問這是一種什麼心理?孔子看到不但肅然起立,且「過之必趨」,一定走快幾步,不敢多看,這就顯示他心理上的修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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