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別裁》禮的變態

南懷瑾講述

 

下面是講孔子的思想:

子曰:麻冕,禮也。今也純,儉,吾從眾。拜下,禮也。今拜乎上,泰也。雖違眾,吾從下。

這是孔子的思想,他看到當時的時代感到悲哀。上古時候,長輩死了,喪帽是麻做的,很考究。孔子說這雖然是古禮,但現在的人,越來越簡化了,用純麻披孝就夠了,比較節儉。孔子對喪禮也取節喪的意義,他也同意節儉、簡化。中國本是禮義之邦,古代與人相見,跪下來拜,孔子說這是禮貌,「拜下,禮也。」但現在的人,沒有行禮的誠懇,「拜乎上」,拱拱手就算了,很討厭跪拜行禮的事,只求自己舒服一點而偷懶,就是不誠懇。

對於這一點,孔子認為敬禮的精神,須要絕對的誠懇,這是不能改變的。所以即使是違背了時代,違背了大多數人的做法,但還是要保持我們古禮為上,因為它內涵傳統文化的精神,並非徒重外表而已。

孔子當時所處時代的情勢,可以說和我們今日所處的環境是相同的。人與人之間的禮貌,都流於形式,只重外表不重精神。甚至外表的形態上也成問題,譬如現在的敬禮,變成純粹的招呼,就是打個招呼而已。不但內心沒有誠意,連外面的形態姿勢都是花樣百出,像希特勒式的舉一舉手、傲慢式翹翹下巴,歐美式的哈囉、嗨,統統出籠,洋洋大觀。這個時代問題,你我都有責任,尤其是家庭教育,更不可忽略。

子絕四:毋意,毋必,毋固,毋我。

這句話很容易解釋,很容易懂。可是這不止是文字的問題,要在這一生中行為修養上做到,實在很難。這裡說孔子對於這四點,是絕對做到了。第一是「毋意」,(這個「毋」與有無的「無」字通用,不過在《論語》上以及古書的否定詞,多半用這個「毋」。)

這是說孔子作人處世,沒有自己主觀的意見,本來想這樣做,假使旁人有更好的意見,他就接受了,並不堅持自己原來的意見。第二「毋必」,他並不要求一件事必然要做到怎樣的結果。這一點也是人生哲學的修養,天下事沒有一個「必然」的,所謂我希望要做到怎樣怎樣,而事實往往未必。

假使講文學與哲學合流的境界,中國人有兩句名言說:「不如意事常八九,可與人言無二三。」人生的事情,十件事常常有八九件都是不如意。而碰到不如意的事情,還無法向人訴苦,對父母、兄弟姐妹、妻子、兒女都無法講,這都是人生體驗來的。又有兩句說:「十有九輸天下事,百無一可意中人。」這也代表個人,十件事九件都失意,一百個人當中,還找不到一個是真正的知己。

這就說明了孔子深通人生的道理,事實上「毋必」,說想必然要做到怎樣,世界上幾乎沒有這種事,所以中國文化的第一部書——《易經》,提出了八卦,闡髮變易的道理。天下事隨時隨地,每一分鐘、每一秒鐘都在變,宇宙物理在變、萬物在變、人也在變;自己的思想在變、感情在變、身心都在變,沒有不變的事物。我們想求一個不變、固定的,不可能。孔子深通這個道理,所以他「毋必」,就是能適變、能應變。第三是「毋固」,不固執自己的成見。「毋我」,專替人著想,專為事著想。這就是孔子學問修養的偉大處。

這裡發揮起來,便要與別家的思想作一比較。如一般人認為高深莫測,甚至有恐懼感的佛家思想中有名的《金剛經》。(所謂「經」,也便是「四書五經」的「經」的意思。)這部書中也有四個類似上面所說的觀念,所謂:「無我相,無人相,無眾生相,無壽者相。」在佛學中所謂「相」,就是形像或現象。

我們人與人之間相處,往往感覺到很痛苦、煩惱,總是被現象困住了。人生在世界上一定有我,無法做到「無我」。有我就有你,有他。有你、我、他,就有煩惱。結果忘記了你也是人,我也是人,大家都是一樣的。「大家一樣」就是佛學所說的「平等相」。而孔子的四絕觀念,也就是平等相。

關於這一點,我曾在一次某大學社團舉辦的哲學討論會中,講過一個「我與無我」的專題。我們常在哲學上看到作人做事要做到無我的境界。可能嗎?先就事實來說,不可能。譬如有人說:

「我告訴你,我絕對客觀。」這句話對不對?不對。這已經非常主觀,因為「我很客觀了。」這就是「我」的主觀。哪裡是客觀?等於說「中」,天下有沒有一個「中」?因為「中」是對兩邊而言,才構成了「中」這個觀念。其實對比出的這個「中」,對另一點來說又是偏了,沒有絕對的中。又用方位來說,你站在一個房間,說自己是在中,前後左右是東南西北,可是站在北方看你是站在南方,在南方看你是站在北方,沒有中間的。

所以說絕對「無我」,在觀念上有這個名稱,真要做到無我,幾乎沒有這樣的人。但不是絕對沒有,一旦真的做到無我的話,就會非常快樂。我們所有的痛苦,都因為自己「有我」而來的。如果我們手裡拿了一件東西,別人需要時,一定捨不得給人,因為別人需要它時,也正是自己需要它的時候。假如能在這個時候,放棄了而給別人,就是最快樂的境界。

有一位學佛的朋友來問,什麼叫「菩薩」?我說這是印度梵文的名稱「菩提薩埵」,音譯成中文,簡稱「菩薩」,所含的意義就是「覺悟有情」。自己對於人生哲理覺悟了,可是對於這世界,對於一切的事物非常多情,而盡量施以助力。所以中國人說「不俗即仙骨,多情乃佛心。」這就是菩薩的境界,等於中國人說的聖賢,名稱不同,發音不同而已。他們又問學佛的人是否都成菩薩?我說沒有,至少我沒有看到過菩薩。

不過我朋友曾經看到一個人,可以說得上是菩薩。那是二十年前,有一艘駛往澎湖的船,途中遇難了。船上有一個認識的人,他本有肺病,因事乘了這船到澎湖去。在海難來時,有船員看見他有病,丟了一個救生圈給他,要他先離船逃生。

他接到救生圈後,仍然很從容,並沒有立即套上。後來看見一個婦人抱了一個孩子逃上甲板,他就把那個救生圈轉送給了這對母子。他說他是有肺病的人,早死晚死一樣的。原來丟救生圈的船員,忙了一陣子回來,見他還逗留在船上,救生圈也沒有了,問他怎麼還不逃命?救生圈哪裡去了?他只笑笑,(這種狀況下,他還能安詳地微笑,可見是什麼樣的胸襟了。)也不講話。

這位船員東找西找,又找了一個救生圈給他,他又送給了另外一個人逃生。結果船沉了,他也沉了,非常從容。這是「無我」。他這樣做不是被強迫的,完全是自動的,這就叫做「無我」、愛人。我們心裡覺得這件事情很悲慘,但在他的心境卻很安然。他不是自殺,他覺得別人更值得同情、憐憫。

但在事實上,平常一般作人做事,沒有辦法真無我。每個人同樣畫畫,畫出來各有不同。你寫文章如在文章裡「無我」,就沒有你的意境了,就不要寫了。同樣一件事情做起來就有「我」的精神。要將全副的我,擺到無我的境界裡,才可以達到真的「無我相」。孔子的這四點,大概用佛家的這觀念來相互襯託一下。實際上這四點是全部孔門學問的中堅,所以孔子教我們學問修養,就要效法他做到這四點,「毋意、毋必、毋固、毋我。」

接下來以一個事實,來講孔子為什麼做到毋意、毋必、毋固、毋我的道理:

子畏於匡。曰:文王既沒,文不在茲乎?天之將喪斯文也,後死者,不得與於斯文也。天之未喪斯文也,匡人其如予何?

這是孔子一生中遭遇幾件大事之一。匡是一個地名,在宋國。當時有一個壞人叫陽虎,據說陽虎貌如孔子,他的相貌長得和孔子一樣,宋人都要殺掉他。孔子帶了一大堆學生,經過那裡,大家以為他就是陽虎,把他包圍起來,要殺他。這是有名的「子畏於匡」事件。

古代的文字簡單,只用一個「畏」字。實際上這個字代表很嚴重、很可怕、很危險的一件事故。當然孔子的學生們感到很嚴重,也可以說嚇死了。可是孔子說,沒有事,你們放心好了。他非常相信命,不過這個命不是普通算命的命。

他說自文王死後,五百年來,中國文化衰落到現在,難道中國文化的命運真要斷了?不要流傳嗎?如果上天有意一定要把我們中國文化的根基斷絕,那麼就應該是我一輩子都不會接觸到文化,可是事實上我要擔負起這個責任來。假如說上天並無意斷絕中國文化的根本,而要讓他流傳下去,那麼今日就還要留著一點。如是這樣,老實說,我今天對於中國文化,是全心全力貢獻在這件事上;也只有我對於中國文化,能夠接受、能夠發揮。像這樣,那麼你們放心,我死不了,匡人也不會把我殺死。

我們看到孔子在一個這樣危險的情況下,他始終不以宗教精神,來個禱告,求神保佑。再說,這個時候,他如果談軍事精神,把學生馬上一組織,變成戰鬥的力量,也很容易。但是他不來這一套,所以他始終是「子罕言利、與命、與仁。」他始終建立一個人文之道,處一切人、事,要自己增加自信。

這一段說明他作人處世,處困難當中的精神。他這一次困難,如果不是身歷其境的人,不容易體會。等於現在和年輕人講抗戰時期的情形,講死了他們也體會不出那種味道。沒有跑過警報,沒有躲過炸彈,沒有逃過難,那種味道年輕人始終不知道的。孔子當時的處境是萬分危險,但他始終不動聲色,不在乎。他反而慰勉學生,放心!死不了的。中國文化的責任落在我們的肩膀上,上天有意斷絕中國文化,那是我們該死。假使上天無意斷絕中國文化,那我們不會死的。這是孔子處患難中的精神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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