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別裁》馮道的故事

南懷瑾講述

 

我們舉出一個人來做例子,這是講到這裡,順便討論歷史。在此要特別聲明,馮道這個人,是不能隨便效法的。現在只是就學理上,作客觀的研究而已。唐末五代時,中國亂了八十多年當中,這個當皇帝、那個當皇帝,換來換去,非常的亂。而且都是邊疆民族。我們現在所稱的邊疆民族,在古代都稱為胡人。

當時,是由外國人來統治中國。這時有一個人名叫馮道,他活了七十三歲才死。在五代那樣亂的時候,每一個朝代變動,都要請他去輔政,他成了不倒翁。後來到了宋朝,歐陽修寫歷史罵他,說中國讀書人的氣節都被他喪盡了。他曾事四姓、相六帝,所謂「有奶便是娘」,沒有氣節!看歷史都知道馮道是這樣一個人,也可以說馮道是讀書人中非常混蛋的。

我讀了歷史以後,由人生的經驗,再加以體會,我覺得這個人太奇怪。如果說太平時代,這個人能夠在政治風浪中屹立不搖,倒還不足為奇。但是,在那麼一個大變亂的八十餘年中,他能始終不倒,這確實不是個簡單的人物。第一點,可以想見此人,至少做到不貪污,使人家無法攻擊他;而且其他的品格行為方面,也一定是爐火純青,以致無懈可擊。

古今中外的政治總是非常現實的,政治圈中的是非紛爭也總是不可避免的。可是當時沒有一個人攻擊他。如從這一個角度來看他,可太不簡單。而且最後活到那麼大年紀,自稱「長樂老人」,牛真吹大了。

歷史上只有兩個人敢這麼吹牛,其中一個是當皇帝的——清朝的乾隆皇帝——自稱「十全老人」,做了六十幾年皇帝,活到八十幾歲死,樣樣都好,所以自稱人生已經十全了。做人臣的只有馮道,自稱「長樂老人」,這個老人真不簡單。後來儒家罵他喪盡氣節,站在這個角度看,的確是軟骨頭。

但從另一角度來看,歷史上、社會上,凡是被人攻擊的,歸納起來,不外財、色兩類,馮道這個人大概這兩種毛病都沒有。他的文字著作非常少,幾乎可以說沒有什麼東西留下來,他的文學好不好不知道。後來慢慢找,在別的地方找到他幾首詩,其中有幾首很好的,像:

天道

窮達皆由命,何勞發嘆聲。

但知行好事,莫要問前程。

冬去冰須泮,春來草自生。

請君觀此理,天道甚分明。

偶作

莫為危時便愴神,前程往往有期因。

須知海岳歸明主,未必乾坤陷吉人。

道德幾時曾去世,舟車何處不通津。

但教方寸無諸惡,狼虎叢中也立身。

北使還京作

去年今日奉皇華,只為朝廷不為家。

殿上一杯天子泣,門前雙節國人嗟。

龍荒冬往時時雪,兔苑春歸處處花。

上下一行如骨肉,幾人身死掩風沙。

像他「偶作」中的最後兩句,就是說自己只要心地好,站得正,思想行為光明磊落,那麼「狼虎叢中也立身」,就是在一群野獸當中,也可以屹然而立,不怕被野獸吃掉。我看到這裡,覺得馮道這個人,的確有常人不及之處。儘管許多人如歐陽修等,批評他誰當皇帝來找他,他都出來。

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看,這個人有他的了不起處。在五代這八十年大亂中,他對於保存文化、保留國家的元氣,都有不可磨滅的功績。為了顧全大局,背上千秋不忠的罪名。由他的著作上看起來,他當時的觀念是:向誰去盡忠?這些傢伙都是外國人,打到中國來,各個當會兒皇帝,要向他們去盡忠?那才不干哩!我是中國人啊!所以他說「狼虎叢中也立身」,他並沒有把五代時的那些皇帝當皇帝,他對那些皇帝們視如虎狼。

再看他的一生,可以說是清廉、嚴肅、淳厚,度量當然也很寬宏,能夠包涵仇人,能夠感化了仇人。所以後來我同少數幾個朋友,談到歷史哲學的時候,我說這個人的立身修養,值得注意。從另外一面看他政治上的態度,作人的態度,並不算壞。幾十年後文化之所以保存,在我認為他有相當的功勞。

不過在歷史上,他受到沒有氣節的千古罵名。所以講這一件事,可見人有許多隱情,蓋棺不能論定。說到這裡,我們要注意,今天我們是關起門來討論學問,可絕不能學馮道。老實說,後世的人要學馮道也學不到,因為沒有他的學養,也沒有他的氣節。且看他能包容敵人、感化敵人,可見他幾乎沒有發過脾氣。有些笨人,一生也沒有脾氣,但那不是修養,是他不敢發脾氣。馮道能夠在如此大風大浪中站得住,實在是值得研究的。

這是講歷史上比較大的事。我們看社會上許多小人物,一旦死了,他這一生到底是好人,或者是壞人,我們到殯儀館中去仔細推詳看,也很難斷定。

所以曾子特別提出來,一輩子作人都「戰戰兢兢」。「戰戰」是發抖的樣子,「兢兢」就是腳都不敢踩實的樣子。「如臨深淵」,好像站在懸崖邊緣,腳下是萬丈深潭,偶然一不小心,就是「一失足成千古恨」了。「如履薄冰」,初冬剛結薄冰,或早春要解凍時,走在河面上,要有功夫、有本事,一個疏忽,掉下去就沒命。

作人一輩子,要想修養到死都沒有遺憾,如孟子所說「仰不愧于天,俯不怍於人」,實在是偉大功夫。人騙人是常事,最妙的是人還都喜歡騙自己。可是到了自己要死的時候,仍騙不過自己。要想做到對人內心沒有虧欠,就「如臨深淵,如履薄冰。」了。

這三句話是曾子病到手腳都不能動了,然後告訴學生,人生是如此之困難,尤其是利害關頭,能不能為忠臣,能不能為孝子,就在這麼一念。如果怕自己吃虧,就掉下去了。「而今而後,吾知免夫。」他說我現在告訴你們,我手腳都失去知覺了,已經死了一半了,到這個地步,我才敢說大話,我不會再犯錯了。這就證明,學問並不在文章寫得好或知識淵博,而在作人處世的修養,孔門是最注意這一點的。

這裡前後三節是緊密相連的。也就是曾子有病,快要死的時候,魯國的一個大夫孟敬子來問他。問什麼問題,書上沒有說明。

曾子有疾,孟敬子問之。曾子言曰:鳥之將死,其鳴也哀。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。君子所貴乎道者三:動容貌,斯遠暴慢矣。正顏色,斯近信矣。出辭氣,斯遠鄙倍矣。籩豆之事,則有司存。

這個話怎麼講呢?曾子答復他說,我告訴你,鳥將死的時候,它叫的聲音一定很悲哀,(這是自然界的現象,不但是鳥,所有的動物,將死的時候,叫的聲音都很淒涼。 )人類將死的時候,所講的話,多半是好話。(要注意,不是完全。像以前有些土匪,被拉去槍斃,臨死的時候,還要講狠話,「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」並不是好話。)

一個普通人,在快要死的時候,對人生的看法,往往比較冷靜,吩咐的話也多半是善言。為什麼曾子要把這兩句話說在前面呢?這就可見曾子的教育態度。換言之就是他說,我快要死了,你平常不大聽話,我現在最後的話是很誠懇的、很嚴肅的對你說,希望你要注意。所以曾子把這兩句話說在前面,以加重語氣。於是曾子告訴他「君子所貴乎道者三」,這個「道」是儒家的、孔門的人生之道。就是說人之學道——作學問、受教育有三個重點。曾子在這裡所講的三個重點,我們的確要注意。

第一點「動容貌,斯遠暴慢矣。」就是人的儀態、風度,要從學問修養來慢慢改變自己,並不一定是天生的。前面說過的「色難」就是這個道理。暴是粗暴,慢是傲慢看不起人,人的這兩種毛病,差不多是天生的。尤其是慢,人都有自我崇尚的心理,講好聽一點就是自尊心,但過分了就是傲慢。傲慢的結果就會覺得什麼都是自己對。這些都是很難改過來的。經過學問修養的熏陶,粗暴傲慢的氣息,自然化為謙和、安詳的氣質。

第二點「正顏色,斯近信矣。」顏色就是神情。前面所說的儀態,包括了一舉手、一投足等站姿、坐姿,一切動作所表現的氣質;「顏色」則是對人的態度。例如同樣答复別人一句話,態度上要誠懇,至少面帶笑容,不要擺出一副冷面孔。「正顏色,斯近信矣。」講起來容易,做起來可不容易。社會上幾乎都是討債的面孔。要想做到一團和氣,就必須內心修養得好,慢慢改變過來。

第三點「出辭氣,斯遠鄙倍矣。」所謂「出辭氣」就是談吐,善於言談。「夫人不言,言必有中。」這是學問修養的自然流露,做到這一步,當然就「遠鄙倍」了。

這是記載孟敬子問曾子,他問的什麼問題不知道,可是曾子答復的話我們看到了。再從下文連起來看,可知孟敬子所問的,並不是前面曾子所講的這三個問題。從文章中我們可以猜想得到,孟敬子這位魯國的大夫,一定問他,對於處理國家大事,還有什麼秘訣?而曾子不管那些,把問題撇開了,只教他作人做事的道理。

因此下面一句話說「籩豆之事,則有司存。」所謂「籩豆」是古代的祭器,用竹製成。在這句話裡代表了「執政」之事。古代政治上的朝圭、朝服都有不同的標記,尤其如執法施政的文物,對此更注重。

像以前憲兵的臂章圖案,有人以為是獅子,其實不是獅子,是狴,古代執法的標誌。相傳古代有這種野獸,非常靈敏,能辨別好人壞人,遇見壞人一定用角去刺,對好人不刺。這些都是古代的標誌。曾子在這裡是告訴孟敬子,我只能貢獻你作人處事的修養。至於你所問的政治司法上的事,不必來問我,自然有管理這些事的人在那裡,你可以去問他們。

後來漢文帝問丞相陳平天下錢穀出入方面的某些問題,陳平對以「有主者」;以及漢宣帝時的「丙吉問牛」都是同一道理。由此可知孟敬子所問的是籩豆一類的事,而曾子所答復他的,還是在教育他,要他注重作人,從內心基本的道德修養去做。學問好、德行高以後,不論從政或者做別的事,都能得心應手。這是一個基本問題,而不是技術問題,有關技術問題可以去問那些專家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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