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別裁》夢中的憂樂

南懷瑾講述

 

接著是講為學與為政的道理。孔子對於時代風氣的衰變非常憂慮,所謂憂國憂民,他憂的是什麼?這裡說:

子曰:德之不修,學之不講,聞義不能徙,不善不能改,是吾憂也。

就此四項的內涵,已足以陳述孔子當時憂天下、憂國家、憂民族、憂文化衰頹變亂的心情。這種心情,到了現在,又壓在我們的心頭。孔子說,那個時代不得了,一般人不講修養自己的品德;只講現實,不講求真正的學問。

正像這個時代,教育儘管普及,可是人們都不喜歡讀書,甚至連買書都不願意。現在出的書都是小本,褲袋裡可以放的,不是讀書,是坐在公共汽車上摩擦,搞破就算了。不像我們以前讀書,要反復背誦的慎思明辨。現在的背書,並不是以所背誦的書成為自己的學問,而是作臨時應付考試之用,偶然也啟發了許多似是而非的思想,知道了很多的知識,過去是讀書,現在是看書,看過就行了,其實不深入。知識不一定就能成為學問。

最可怕的是,聽到了義之所在,自己也知道這道理是對的,只是自己的劣根性改變不了,明明知道自己走的路線不對,又不肯改。為什麼不能改?時代環境的風氣,外在的壓力,自己又下不了決心,所以只好因循下去。

孔子說了他擔憂的四點:「德之不修,學之不講,聞義不能徙,不善不能改。」也是每一個人和任何一個歷史時代的通病,尤其碰到衰亂的世局,任何一個國家社會,都可能有這四種現像出現,由此可見他的心情,所以說孔子是淑世——救世主義者。一個民族,一個國家,不怕亡國,因為亡國可以復國,最怕是把自己文化的根挖斷了,就會陷於萬劫不復。

這裡所記孔子的感慨,也就是擔憂人文文化迷失了的後果。我們再看古今中外的歷史,一旦國家文化亡了,即使形態存在,但已動搖了根本,難以翻身,這是一定的。猶太人雖然亡了國,他立國的文化精神,始終建立在每一代猶太子民的心目中。文化看起來是空洞的,但它是一個國家民族的歷史命脈,孔子在這裡不談國家政治而談人文文化,實際上這正是民族歷史的重點。國家天下,盡在其中。

接連前面兩節,說明孔子自處處人與作學問的要點,下面就加上學生對孔子的描寫。根據上面的話,我們看到孔子一天到晚憂世憂民,活得好苦。古人有說:「百年三萬六千日,不在愁中即病中。」一個人即使活到一百歲,不是憂愁就是病痛,這個人生未免太慘了,通常人的壽命是六七十歲,但計算一下:十五歲以前不懂事,不能算;最後的十五年,老朽不堪,眼看不見,耳聽不見,也不能算;中間三四十年,一半在睡覺,又不能算。餘下來的日子不過十五年左右,這十五年中,三餐吃飯,大小便又花去許多時間,真正不過活了幾年而已。

這幾年如果真正快樂還好,倘使「不在愁中即病中」,那麼在人生哲學上,這筆帳算下來,人活著等於零,夠悲慘的!如果家事、國事、天下事,事事關心,就簡直活不下去。尤其像孔子,看得見的,憂國、憂家、憂天下;看不見的,還憂德之不修,學之不講,聞義不能徙,不善不能改。他既要憂,還要管,如果這樣算起來,孔子這一生痛苦得很,實在受不了。果真如此,所謂聖人者,只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而已。慢著!我們且看下面說到他如何面對這種憂患一生的平日生活情況。

子之燕居,申申如也,夭夭如也。

這裡燕居的「燕」與「晏」相通,在文學上也叫「平居」,就是在家的日常生活,這裡說孔子平常在家的生活「申申如也」,很舒展,不是皺起眉頭一天到晚在憂愁。他修養好得很,非常爽朗、舒展,「夭夭如也」,而且活潑愉快。所以儘管憂國憂民,他還是能保持爽朗的胸襟,活潑的心情,能夠自己挺拔於塵俗之中,是多麼的可愛。但是他樂的是人生的平淡,知足無憂,愁的不是為己,為天下蒼生。因此下面又引出孔子的一種心憂。

子曰:甚矣!吾衰也。久矣,吾不復夢見周公。

大家都知道,在孔子以前,凡提到中國文化,必提到周公,因為自周朝建國以來的人文文化,都由周公一手整理而付諸實行。等於我們後世,一提到中國文化,便提到孔孟。我們現在每一個人都可以藉用這句話,改說:「唉!我老了,很久沒有夢見孔子了!」孔子這句話,就是這種意思的感嘆。如果解釋為他晚上睡不安穩,經常作夢,那是精神有問題,就不會「申申如也,夭夭如也。」而是「苦苦如也!」

精神好,身體健康當然不作夢,孔子的身體是健康的,所以這句話是形容和感嘆之詞,意思是說現在的時代,亂成這個樣子,實在無法再挑起這副擔子。當然這只是孔子的感慨而已,結果擔子還是挑下來了。夢不見周公沒關係,他到底很清醒的擔負其中國文化承先啟後的擔子。所以我們要注意孔子思想中究竟藏有些什麼精神,在第四篇《里仁》中講到他的全副精神,這裡更清晰地提出來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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