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別裁》一肩挑盡古今愁

南懷瑾講述

 

《論語·述而》第七,等於是《學而》這一篇的註解,並且連帶發揮前面六篇的內涵,引伸了學問之道。述,即是敘述、記述的意義。

子曰:述而不作,信而好古,竊比於我老彭。

我們研究孔子思想,知道孔子自己很謙虛,他說我述而不作。什麼叫述?就是承先啟後,繼往開來,保留傳統的文化,就所知道的,把他繼續起來,流傳下來,好比現在說的,散播種籽,沒自己的創作,不加意見。孔子的刪詩書、定禮樂、繫易辭、著春秋等六經文化的整理,只是承續前人,並沒有加以創作。但是他有個態度,信而好古,不是迷信,是真信,加以考證過的真信。

譬如我們中國第一部歷史文獻的《書經》,也叫做《尚書》,第一篇是從《堯典》開始,難道堯以前沒有歷史了?當然有,我們自己都曉得,講祖宗文化從黃帝開始,黃帝到堯這個階段,歷史還有一千多年。中國文化五千年,是從黃帝開始數起,黃帝以前再推上去,如果照我們舊的說法,認為中國歷史是有十二萬年之久。以前歷史是十二萬年,哪知道後來年紀大了一些,進了洋學堂,就變了,變作五千年文化,再後來又變成只有三千年了,我看將來,說不定會變成只有一千多年了,我們中國人的歷史文化越來越短了!

孔子當時刪詩書,為什麼《尚書》將堯以前的刪除呢?因為堯以前的文獻不夠,他不敢輕易斷言,所以歷史資料的文獻,自堯這個階段開始。他在這裡說自己「信而好古」,就是說明他作學問的態度,實在非常相信而喜歡傳統的文化,把它保留下來。

我們看了他自述的這八個字,再看現代的學者作學問的態度,恰恰相反,我們現在是作而不述,專門創作,而且寫文章,是千古文章一大抄,在於抄得好抄不好。過去寫文章,如加「子曰」就表示這句話是引用孔子的。現在叫保留他的著作權,古人不是權不權的問題,如作詩,作到與前人同一個句子了,就在下面寫明「借句」或「借××人句」。

寫文章如果引用古人的話,或孔子的話,或蘇東坡的話,任何人的話而沒有寫明,一定被老師或家長責備:「你這個孩子,怎麼搞的,不道德!」現在的著作,會偷人家的,非但不說明引用人家的,甚至於有很多的是全盤盜印。這種事,我親自經歷過的,我一本書已經被盜印三次,我還鼓勵那個出版商,說非常歡迎他盜印我的書,因為我在後面加了一行字:「為了修正起見,暫時保留版權。」我不想我的兒女將來靠我的著作吃飯,如那樣沒有道理了,著作的目的,要使世人懂得,我何必保留他。

還有一次,有一個人申請獎學金,作了一篇論文要審查,傳到我手裡,我打開一看蠻好,沒有看完,先交給學生替我看看,並要他提點意見給我,他看了以後笑了,他說:「老師,全篇是你的。」核對一下,果然,一字不差,就是這個樣子「作而不述」。

還有呢?專門疑古,對古代的文化不相信,於是好犯上作亂,尤其抗戰以前有些學人,現在講起來,真是該死,後來我們的思想一度受到他們的影響,他們跟著日本人說,堯舜不是人,是中國人自己編的,堯是香爐,古代的香爐,舜是燭台,禹也不是人,是爬蟲,這是日本人故意侮辱我們的,我們的學者也都跟著這樣說。

所以我們的文化到了今日這個地步,不是偶然的,是幾十年來大家疑古,隨便拋棄了傳統,拋棄了前人的經驗,輕視前人的學問,結果變成這個樣子,所以信而好古,是保持歷史人生的經驗,孔子對此,持以非常慎重的態度,實在了不起。

可是他還謙虛地說「竊比於我老彭」。老彭是兩個人。老,是老子;彭,是彭祖,名彭籛,在古代的史料上,一般人說他活了八百年,是否有這個人,姑且不問,反正在中國傳統文化中,有一長命老人叫彭籛。孔子下面這句話的意思是說,我沒有什麼了不起,不過想向老子、彭籛看齊。這兩個人都是講傳統文化,而且是持「述而不作,信而好古」的態度。總而言之,他等於是自我幽默說:「我沒有什麼了不起,只是一個老古董而已。」

接著又說他作學問的態度和教學的精神,就是說明他自己人生的志趣。

子曰:默而識之,學而不厭,誨人不倦,何有於我哉?

「默而識之」,學問要靠知識來的,這裡的「識」在古代文字中是與「志、記、志」字通用,所以「默而識之」這句話就是說:作學問要寧靜,不可心存外務,更不可力求表現,要默默然領會在心,這是最要緊的。

「學而不厭」,他自己說作學問的志趣永遠不厭倦,這在文章上讀起來很容易了解,乍看起來沒有什麼了不起,但深深體會一下,孔子的學問就在這裡。雖然非常平凡,但要知道世界上最偉大的就是平凡,能安於平凡是很難的,這也是「人不知而不慍」的引伸。

以自己的經驗來證明,假如發狠學一樣東西,肯下工夫去學習,最多努力一段時期,就不能繼續不倦的去搞了。所以一生能夠學而不厭,不是件簡單的事情。像寫毛筆字、打太極拳,開始很有興趣,再繼續下去,到快有進步的時候,對自己的毛筆字,越看越討厭,簡直不想看;打拳也打得自己不想打了,認為學不好。這正是一個關鍵,是個進步的開始,可是大多數都在這種情況下厭倦的放棄了。因此,就覺得孔子這句話,的確了不起。

另一點便是「誨人不倦」的教學態度。也是看起來容易,做起來難。孟子說「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,一樂也。」但是如果「得天下笨才而教育之,一苦也!」教育的事有時真使人厭倦不堪。尤其是現在青年的教育,從小底子打得太差了,幾乎必須要重新打基礎。所以一個真正的教育家,必須要有宗教家的精神,愛人愛世,須要有捨身飼虎、入海救人的犧牲精神才行,又像是親自施用換心術硬要把自己的東西,裝到他的腦子裡去的這種心情。但有許多學者有了學問,卻當成千古不傳之秘,不肯教給別人。

孔子這三句話,表面上看是很容易的,做起來就非常難。後世為人師表者,可以將這幾句話作成格言,在碰到厭倦的時候,提起孔子這幾句話,在肚子裡臉紅一下,馬上自己改正過來。

孔子在接著這三句話之後便說:「何有於我哉?」翻成白話,便是說,我沒有什麼學問,只不過到處留意,默默地學習中,我把它強記下來;求學問不厭倦;教人也不厭倦;但是除了這三點以外,我什麼都不懂,什麼都沒有。就是這個意思。可是這三點都是真學問,我們大家都很難做到,所以我認為這篇是第一篇《學而》的引伸註解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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