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別裁》周富濟貧
南懷瑾講述
子華使於齊,冉子為其母請粟。子曰:與之釜。請益。曰:與之庾。冉子與之粟五秉。子曰:赤之適齊也,乘肥馬,衣輕裘。吾聞之也:君子周急不繼富。
子華名公西赤,孔子弟子,少孔子四十二歲。有一次公西赤派出去做大使,這時孔子大概在當政。冉求是公西赤的同學,他因為公西赤還有母親在家,於是就代公西赤的母親請求實物配給,也就是請撥一筆安家費。孔子說,好,給他一釜。
「釜」是古代度量衡的單位,六斗四升為一釜。這是米穀的成數,數量不多,所以冉求為他「請益」。冉求為同學說話了,老師,一釜少了一點,給他增加一些吧!於是孔子說,好吧!加給他一庾。
庾是古代容量的單位,十六斗。等於說孔子原來給他五萬元,現在又增加了八萬。大概當時冉求是在孔子那裡當總務,「一朝權在手,便把令來行。」為了同學,不管孔子的意見,另外自己一批給了五秉。當時十六斛為一秉,現在來說,數字相當大,好像一下子給了三五十萬了。
事後,孔子知道了,但是並沒有責怪冉求;這也是一種教育。當然現在做官就難了,以前做官,講情、理、法,除了法律以外,還要合理、合情。不像現在的時代精神,以法治為主,專講人事法規與人事管理,往往無法兼顧情理。冉求對於這件事情的處理,孔子如果專講法令,那冉求是不對的,很可能要撤職查辦。
但是孔子沒有追究,他始終站在教育的立場上說:「赤之適齊也,乘肥馬,衣輕裘。吾聞之也:君子周急不繼富。」意思是對學生們說,你們要知道,公西赤這次出使到齊國去,神氣得很;坐的是第一流的交通工具,穿的是第一流的行裝。等於現在西裝幾十套,皮箱幾十口。他有這許多置裝費,額外津貼,盡可以拿出一部分來給他媽媽用。我們幫忙別人,要在人家急難的時候幫忙人家。公西赤已經有了辦法,再給他那麼多,不是成了錦上添花嗎?這是不必要的。這也就是所講「求人須求大丈夫,濟人須濟急時無」的道理。
不過我們經常會感覺到助人是件很難的事,這牽涉到社會心理問題。比如有一個朋友,又窮又病,於是替他找些朋友出錢治病。同樣是這人的事情,去找了一位朋友三次,第四次以後,就要找別的朋友了。
有時為了周人之急,我們可以要求別人:「再來一次!」但別人的答復說:「今天實在不行。」我們也許可以勉強的說:「這一次算我要的!」這就等於硬上了。但是某人一死,朋友們又很熱心地出錢出力幫忙買棺材了。
有時候碰到這種情形,真使人有很大的感慨,也感覺很奇怪。當某人生前有急難的時候,替他奔走,找人幫忙還不大順利。而他死了以後,大家又這樣踴躍幫忙,同情他,可憐他窮病得死了。這種心理用在某人生前多好呢?把準備給他死后買棺材的錢,在他生前多出一點醫藥費好不好呢?這都要仔細思量。所以說,道德行為,又該怎樣講呢?研究下來,還是應該「濟人須濟急時無」,比較重要。孔子說「君子周急不繼富」,已經有了的人,就不必再給他了。
從公西赤的事件看起來,好像孔子當主管時,對於財政的管理是比較緊縮的。但是接著這一節書連下來,便講到另一件類似的事情,證明孔子對於財務並非慳吝。
原思為之宰,與之粟九百。辭。子曰:毋!以與爾鄰里鄉黨乎!
原思名憲,字子思,孔子的學生。他在孔子過世以後,就辭官歸隱江湖。子貢後來相衛的時候,因為很佩服他,特別去看他,結果被他刮了鬍子。子貢去時,排場很大;原憲故意裝扮成一個鄉巴佬,穿了破舊的衣服會見子貢。
見面以後,子貢說:「你生病了吧?!」原憲說:「我沒生病。我沒有錢,只是窮;學道而不成,才是病。像我這樣子是窮,而不是病。可是你學了夫子之道,看你今天這個神氣、派頭……。」雖然把子貢弄得下不了台,不過由此也可見原憲的俠義氣概。孔子當政時,「原思為之宰」,這個「宰」是家宰,以今天的職務來說,相當於總務。孔子「與之粟九百」,這個九百的數字,到底有多少,無法考據,總之很多。「辭」,他不要那麼多,希望減掉一點。但是孔子說,你不要推辭,你用不完可以周濟那些貧窮的親戚、朋友。
這一節是記載孔子出仕當政時,兩個不同的態度。公西赤外放當大使,同學幫忙,要求多發一點安家費,孔子認為並不需要;而原憲經濟狀況較差,當他為孔子當總務的時候,孔子把他的待遇提得特別高。原憲不要,孔子卻反而勸他收下。從這個故事,我們看到孔子作之君、作之親、作之師的風範。除了是長官的身份之外,還身兼父母、師長之責,隨時以生活中的事例來教育學生,這也就是後世儒家所該效法其教化精神的重點之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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