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別裁》濯足滄浪哪得清

南懷瑾講述

 

崔子弒其君,陳文子有馬十乘,棄而違之。至於他邦,則曰:猶吾大夫崔子也。違之。之一邦。又曰:猶吾大夫崔子也。違之。何如?子曰:清矣。曰:仁矣乎?曰:未知,焉得仁?

這是歷史上有名的事情。齊國是魯國的鄰邦,當時有一大臣崔杼叛亂,殺掉了齊國君王莊公。孔子寫《春秋》的微言大義,前面已經說過,他常用一兩個字標明,衡論是非。這裡的「弒」字,就是《春秋》大義的微言。凡是叛變的人殺了上面的都稱為「弒」,所以在歷史上看到弒,就知道是叛變殺了上面,在歷史上永遠留下叛變的罪名。

這是中國歷史哲學的精神,也是歷史的道德觀。無論怎樣成功,如果做了不對的事,千秋萬世都要負這個歷史道德的罪名,弒就是弒,殺就是殺。對敵人打勝仗就是克,不是敵人就不能用克。這是一定的、刻板的,所以崔子叛變殺了齊君就是弒。

陳文子也是齊國的大夫,和崔子是同事,地位相當。古代的交通工具,一部車子為一乘,用四匹馬駕駛。有馬十乘,就是有十部馬車,一共四十匹馬。以現在來說,小轎車就有十輛以上了,直升飛機幾架不去說他。「棄而違之」,對崔子的叛變看不下去,把自己的偌大財產都丟掉不要,逃離了齊國。

「之於他邦」,又流浪到別的國家。春秋戰國時,每個國家都很亂,到別的國家一看,「則曰:猶吾大夫崔子也。」他說,這個國家的大臣們,也都是混蛋,和齊國的崔子一樣,都不是好東西。「違之」,因此又走。周遊列國,到處走。「之一邦」,又到了另外一個國家,「則又曰:猶吾大夫崔子。」又是感嘆!整個世界都是一樣,都在混亂,大臣都和崔子一樣,沒有好東西!「違之」,離開了。

這個陳文子,後來不知到瑞士或者非洲的什麼國家去了(一笑)。子張就問孔子,老師,像陳文子這個人,你看,了不起吧?「子曰:清矣。」孔子說,好!很清高。清高的人往往比較自私,只顧自己,不能算是忠臣。否則,為什麼自己國家有難,棄而不救,到處亂走?這裡看不慣,那裡看不慣,難道國家太平了,就非要你來住嗎?

絕大多數清廉之士,最高的成就只到這個地步。他們清,很清。他們批評什麼事情,都很深刻,都很中肯,很有道理。但是讓他一做,就很糟糕。高尚之士談天下事,談得頭頭是道。不過,天下事如果交給他們辦,恐怕只要幾個月就完蛋。國家天下事,是要從人生經驗中得來。什麼經驗都沒有,甚至連「一呼百諾」的權勢經驗都沒有嚐過,那就免談了。

否則,自己站在上面叫一聲:「拿茶來!」下面龍井、烏龍、香片、鐵觀音,統統都來了,不昏了頭才怪,你往地上看一眼,皺皺眉頭,覺得不對,等一會就掃得乾乾淨淨。這個味道嚐過沒有?沒有嚐過,到時候就非昏倒不可。頭暈、血壓高,再加上心臟病,哪裡還能做事?一定要富貴功名都經歷過了,還能保持平淡的本色,最了不起時是如此,起不了時還是如此;我還是我,這才有資格談國家天下事。

不然去讀讀書好了。至於批評儘管批評,因為知識分子批評都很刻骨,但本身最了不起的也只能做到清高。嚴格說來普通一般的清高,也不過只是自私心的發展,不能做到「見危授命」,不能做到「見義勇為」。

所以古人的詩說:「仗義每從屠狗輩,負心多是讀書人。」這也是從人生經驗中體會得來,的確大半是如此。屠狗輩就是古時殺豬殺狗的貧賤從業者,他們有時候很有俠義精神。歷史上的荊軻、高漸離這些人都是屠狗輩。雖說是沒有知識的人,但有時候這些人講義氣,講了一句話,真的去做了;而知識越高的人,批評是批評,高調很會唱,真有困難時找他,不行。

講到這裡,想起一個湖南朋友,好幾年以前,因事牽連坐了牢。三個月後出來了,碰面時,問他有什麼感想?他說三個月坐牢經驗,有詩一首。是特別體裁的吊腳詩,七個字一句,下面加三個字的註解。他的詩是:「世態人情薄似紗——真不差,自己跌倒自己爬——莫靠拉;交了許多好朋友——菸酒茶,一旦有事去找他——不在家。」

我聽了連聲讚好。這就和「負心多是讀書人」一樣,他是對這個「清」字反面作用的引伸;對社會的作用而言,就是這個道理。所以孔子對於陳文子這種人的評論只給他一個「清」字。總之,「水太清則無魚,人太清則無福。」這話很有道理。子張又問陳文子這個人,夠不夠得上「仁」的程度?孔子就說,他對仁的觀念都還沒有,怎麼可能達到「仁」的修養?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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