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別裁》玩物喪志

南懷瑾講述

 

接下去,談到了臧文仲。

子曰:臧文仲居蔡,山節藻棁,何如其知也?

我們首先要了解的,臧文仲是孔子父母之邦——魯國的大夫,為臧孫氏,名辰。「居」字在這裡,和「囤積居奇」這句成語中的那個「居」字的意義相同。「蔡」是大烏龜,就是在街上特產店中可買到的玳瑁。

講到烏龜和狗,在中國上古的文化中,都是很受重視的東西。平常碰到廣東朋友,就往往會談到吃狗肉。為什麼廣東朋友歡喜吃狗肉?因為廣東、福建一帶,直到現在還保存了不少唐代以前的文化。同時在中文音讀方面,廣東、福建的語系,很多地方還保有唐代的中州音。

我們研究詩詞、讀古文、講音韻平仄。假使用現在的國語發音,有時候會有很大的困惑;我們如用國語來朗誦古詩詞,就會常常讀錯音的。例如一個字的平、上、去、入四聲,現代改為第一聲、第二聲、第三聲、第四聲。但第四聲(入)往往和平聲沒什麼分別,所以原來的四聲等於只有三聲。原來的上、去、入等三聲都是仄聲,但現在聽見有人用國語朗誦詩詞,對入聲字就念成了平聲,這就是因為現在的國語,一、四兩聲不容易分而發生的毛病。

我們中國字的念法,不但有平、上、去、入四聲,事實上以中原音為準,有宮、商、角、徵(知矣切)、羽、變宮、變徵等七音。(笛譜上有合、四、一、上、尺、工、凡等七個音階。)所謂中原是古南陽,現在的河南、鄂北一帶,為中原的中心地帶。

京戲中皮黃的黃,就是指湖北黃陂、黃岡一帶而言,如「大王」這個名詞,在京戲裡念成「代王」的音,廣東話的「大佬」也念成「代佬」,這就是古音。所以現在要研究中國的文學、文化,都必須懂得廣東話,乃至福建話(包括台灣話)。因為廣東話、福建話有七個音,尤其閩南話到了八音,它的鼻音非常多,有些是國語沒有的音。

為什麼我們說廣東人的吃狗肉,也是來自上古的文化?我國自古以狗作祭品。自三代以來,差不多到商周時代,祭品中才取消狗,改用牛、豬、羊等作祭祀的犧牲。老子《道德經》有:「天地不仁,以萬物為芻狗」的話——一般人批評老子這句話為陰險、刻薄,看事情太透徹。因為他們解釋這句話的意思是說,天地無所謂仁不仁,生了萬物,又把萬物當芻狗來玩弄。這是對老子思想的誤解,或者故意曲解來作幽默用的。

老子「芻狗」的本意,就是草做的狗。狗在古代本來是作祭祀用的犧牲,在祭祖宗、祭天地等典禮中,如現在的冷豬頭、牛、羊等。後來由於社會風氣的演變,不再用真的狗,而用草扎一隻狗形來代替。相當於後世在拜拜的時候,用面做的豬頭來代替真的豬頭一樣。芻狗做好以後,在還沒有用來祭祀之前,大家對它都很重視,碰都不敢隨便碰;等到舉行祭祀以後,就把它丟到垃圾堆裡去了。

儒家常說天地有仁心,滋生了萬物;老了則說天地無所謂仁,也無所謂不仁。天地生了萬物,並沒有想取回什麼報酬。人幫助了人,都往往附帶了條件,希望有所回報。於是老子說人要效法天地。天地生了萬物,他沒有居功;天地給萬物以生命,他沒有自認為榮耀;天地做了好事,使萬物生生不息。凡是能做的,做了就做了,沒有條件。

所以真正要成為聖人,就要效法天地的這種精神,養成這樣的胸襟。所以老子的「天地不仁,以萬物為芻狗」的真正意思是:天地看萬物和那個丟掉的草狗一樣,並沒有對人特別好,對其他的萬物特別差。人之所以對萬物差,是因為人的主觀,人的自私的觀念;這是老子的本意。

總之,這是說明上古把狗肉看得很重要,同時也把烏龜看得很重要。剛才說過了,研究古代文化,比較接近的,要從廣東、福建兩省的文字、語言、風俗、習慣著手。本省同胞的祖先,都是來自閩粵的,他們祭祀時用米做的烏龜很多。而在大陸其他各省,對烏龜就很忌諱。實際上烏龜在唐代以前都是好的象徵。認為它的壽命很長,又代表了厚道、富貴,所以本省現在還保留這個風氣。

現在講到「蔡」,就是大龜——玳瑁,是龜中特別好的一種。戰國時代,對大龜看得很珍貴。如果現在有人以此為題寫博士論文,一定也可以拿到一個學位。司馬遷在《史記》中寫了《日者列傳》、《龜策列傳》,就提到過烏龜。所謂「日者」在古代包括了天文學家、氣象學家、占卜、算命等都在內。

過去對於這些像科學,又像哲學,又像玄學的東西,都歸「太史公」掌管。所以當時太史這個官,就是專管歷史和這些事情的。司馬遷的《史記》中,常有「太史公曰」,因為他是歷代世襲的太史,他是把父親捧出來:「我爸爸說的。」後來司馬遷承襲父職也做了太史公。他自己要罵人的時候,不好意思直罵,就說「太史公曰」——「我爸爸當年說的」,這是司馬遷寫文章調皮的地方。

司馬遷在《日者》、《龜策列傳》中,寫到卜卦用烏龜的事。古代認為烏龜有神靈,卜卦要用烏龜的殼。卜卦的人如何找得到那麼好的烏龜殼?古代的情形不知道,據我們所看到的,就很殘忍了。是把烏龜上下夾住,然後在烏龜後面用火一燒,烏龜被燒痛了,拼命想逃走,可是殼又被夾住了,最後向前猛竄,龜肉飛了出去,殼就留下來,所謂「脫殼烏龜」就是這情形。這種龜殼,就被認為有神靈,拿來作卜卦之用。

司馬遷因為世代研究這類東西,天文、氣象、卜卦等等都會,因此他在《龜策列傳》中,對這件事寫得很妙。他說烏龜如何如何靈,如何如何神。在春秋戰國以前,遇到國家大事,連大臣們都不能決疑的時候,就用卜卦來決定。他還舉出了許多例子,來證明烏龜如何靈驗,但寫到最後,妙了!他寫道:「江淮人家,常畜龜飲食之,以為能導引致氣。」

最後這麼一句,意思是說:據小子我遍遊名山大川,讀萬卷書,行萬里路,到了南方一看,江淮之人,長江以南,湖南、廣東一帶的人,他們還吃烏龜的肉呢!這篇文章到此就完了。你說他迷信不迷信?這可不知道了,也許這是他的歷史哲學。

上面說了烏龜很靈驗,既然很靈驗,又自己保不住,江淮的人還吃烏龜肉,就可見不靈驗。假如不靈驗,又何必去迷信?但一定說是迷信,上面又舉了很多靈驗的事實。由此我們知道古人寫文章,不像現代的人寫文章沒有根。古人寫文章不但有根有據,而且不輕易下結論,非常客觀。

現在回到本文。如上面所說的,因為古人對於烏龜非常重視,魯國的大夫臧文仲居蔡,把一個玳瑁藏起來。當年沒有博物館,臧文仲是一位大夫,在自己家裡,修了一間房子,把這個玳瑁供起來。這間供玳瑁的房子,漂亮極了。「山節藻棁」,就是古代木質的建築物,在樑柱上雕刻有山水。「藻」是海藻形的花紋浮雕。「棁」就是接棁的地方。為了供一隻烏龜,特別在家裡修一棟建築物,又修得那麼漂亮、華麗、奢侈。

一般人都認為臧文仲很有智慧,很有學問。孔子就說:「何如其知也?」——這個「知」讀「智」——像他做這樣事情的人,為什麼一般人說他很有智慧呢?孔子認為臧文仲做這件事,太不懂事,幾乎是近於無知。他相信一個人到了某種地位時,在言行上,一舉一動,一句話,都會影響到社會風氣。以現代社會而言,如果一個有權位的人家,養一隻小狗,給它蓋棟小洋房,就未免太過分了。當一個社會艱難困苦的時候,這樣做是不應該的,這不能算是智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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