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別裁》那「仁」卻在燈火闌珊處

南懷瑾講述

 

現在我們講到《論語》第四篇,是最重要的一篇,這篇的問題很大。

首先談第四篇的題目《里仁》。過去對「里仁」的一般解釋。裡就是鄉里之裡,也就是住的地方;照過去的傳統,一般三家村學究們解釋「里仁」的意思,就說孔子的意思是如果買房子,或租房子,應選擇「仁里」。換句話說,要住到好人堆裡去。如果真是這個意思,那麼壞人堆裡沒人住了嗎?而且哪一個地方才是好人堆?哪個地方是壞人堆呢?台北市有「仁愛」路!那麼除了仁愛路,沒地方可住了?所以三家村學究們的解釋是大有問題的。

這個「裡」字應該作為動詞看,當然也指居住的地方。但是居住的地方,有處的意思。「居、住、處」在古文中,有時是表示站或坐在那裡,是動詞。我們讀春秋戰國時代著的書,經常看到「居」單獨一個字。我國古代沒方桌子,沒有椅子。日本人的榻榻米,是我們中國去的,由秦、漢到魏,都還是席地而坐。魏晉以後才從西域傳進椅子來。唐代以前我們還看到一句話——「據胡床而坐」,胡床就是椅子的初形,從西域過來的。

我們中國文化,許多名詞有一胡字,如胡椒,一看就知道這樣東西是外來的;不是「胡」就是「蕃」,蕃茄就是外國來的。後來又加上「洋」,如腳踏車是外國來的,四川人叫「洋馬兒」,甚至如病名「洋梅瘡」也是外國傳來的。在明代以前,我國的醫學書籍上,沒有看過這種病,可見這是從外國傳進來的,而且開始由廣東方面上岸的,所以又稱作「廣瘡」。

我們知道了這些道理,就了解居、裡的意義就是「自處」,「里仁」的意思也就是一個人如何處在仁的境界。處世,處人,尤其是自處,都要有「自處之道」。再明白點講,什麼叫「里仁」呢?就是我們隨時要把修養、精神放在仁的境界。現在討論「仁」。說到仁字,孔子學問的中心來了,頭大的問題來了。上面三篇中,第一篇學而時習之,學的是什麼?學的是仁。「仁」是什麼?兩千年以來,莫衷一是,這真是一個大問題。

最近,有位立法委員提出一篇質詢,就談這個「仁」字。前一個禮拜他把這質詢給我看,問我的意見,我說無可奉告。因為他已經提出來了,我們又何必再作討論?不過我認為「仁」字的確很難談,我這樣說也就是「微言大義」的精神吧!

我們現在討論到這裡,全部《論語》的中心談「仁」,「仁」是什麼?過去有幾種解釋法。最有名的是「博愛之謂仁」,許多人談到仁的意義,都會這樣答復,而且以肯定的語氣說,這是孔子的意思。其實錯了,這句話不是孔子說的,也不是孟子說的。孔家店的兩大股東——孔、孟都沒說過,這是孔家店的伙計——唐朝的韓愈講的。

在唐代大家也討論什麼是「仁」的問題,而韓愈下的定義:博愛叫做仁。後世以訛傳訛,就認為這是儒家思想了。這也是有問題的。韓愈為什麼會下這個定義?雖然稱他「文起八代之衰」,他的定義不一定也是起八代之衰的。真理是不能夠用名氣壓住人的,韓愈的思想,並不都是孔、孟思想。他是研究墨子的專家,墨子的思想就有「兼愛」,大家現在忘記了韓愈是研究墨子思想的專家,所以他把墨子的思想,融會到儒家思想中去,把「兼愛」換一個字改為「博愛」,等於把長袍脫掉穿上西裝而已。

後世不明真相,就以為博愛之謂仁是儒家思想的解釋。我們並不一定說韓愈這個定義下得不對。我們的態度要客觀,真理只有一個。我們拿哲學觀點來說,宇宙萬有的那個最原始的東西,哲學家說它是本體,西方的宗教家叫他作上帝,印度人叫「佛」,叫「如來」,中國人叫「道」。名稱不同而所指的是同一東西。等於饅頭與麵包,名稱不同,一樣是用麵做成,可以吃飽的東西。所以我們不要被某一名詞捆住,各個表現的方式不同而已。

其次,漢代以來一直到唐代,對仁的解釋,漫無限制。古代書上不管說什麼,都「仁呀!仁呀!」的大談仁義之道。孔子講仁,孟子講義,最後連起來就是仁義;仁義即孔孟,孔孟即仁義。如果我們作八股文就這樣大作文章了:「仁義者,孔孟之說也,孔孟之說者,仁義之道也……」這篇文章通了。

實際說了半天,如果以邏輯來批評,只有八個字:「陳言顛倒,不知所云。」等於清代乾隆年間才子紀曉嵐批評文章的一個故事,有一個學生拿一篇文章請他看,他引用了兩句古詩來評語:「兩個黃鸝鳴翠柳,一行白鷺上青天。」說這個學生的文章「不知所云,越說越遠」了。所以漢唐以來,一般學者講孔子之仁的,都可藉用紀曉嵐這個批評,也是「不知所云,越說越遠」了。

那時的學者,討論這個仁字的文章,有多達一百萬字的,這樣一個字會扯得那麼多,孔子何嘗有這個本意!所以我常說,老子寫了五千言,後世解釋老子的文章,古今中外累積起來,有幾千萬宇,到目前為止,外文翻譯有好幾十種《老子》之多,如果老子知道了,會把大牙都笑掉。大家講了半天,是不是老子原來的意思呢?張先生講的張老子,劉先生講的劉老子。誰的老子才是老子?

到了宋代的理學家,自認為繼孔孟之心傳。孔子傳心法與曾子,作了《大學》這篇書,曾子傳心法與子思,子思寫了《中庸》。子思傳心法與孟子,孟子以後失傳了。宋代理學家自認為又得了這個心傳秘訣。中間事隔千把年,不知道宋代理學家們在哪裡拿到這個秘訣的。其實他們把佛家、道家的東西挖了來,然後還要罵佛家、道家,所以宋代理學家的學問態度很有點不對勁,這種作法實在不大高明。

其次,他們拿心性——哲學的道理解釋「仁」說:「仁者核之心也。」如核桃的仁、杏仁。同時他們又加上佛家的思想,認為萬物的果實,都是陰陽兩瓣,中間空心的,所以仁便是道體的心空境界。

宋儒另一個解釋,他們說醫書上麻木就叫不仁,可見仁是講心的知覺性的,他們這樣一來,暴露了身份了,這完全是佛家的話,不過硬將光頭的和尚,拉來戴上孔子的帽子。在唐代以後講孔孟的心法,而傳承孔孟之心法者,就是這些宋儒——理學家。

漢唐之學講仁,到底講什麼?我們勉強可以說他們講用。宋儒講的仁,則扯到哲學裡面講體。我們講了他們的缺點,也該說他們的好處,宋代及漢唐的儒家,各有所長,漢唐以來的儒家,了解孔子心法「仁」的用,宋儒借用佛道兩家之學,了解孔子心法「仁」的體。他們都有劃時代的創見,但每家都是不同的孔子。

講到體用,我們要順便提一下,拿中國唐代以後佛學原理來說,萬物只有三個理則——體、相、用。如這茶杯,玻璃為「體」,「相」就是它的形狀,「用」就是它的功用,即是可以盛液體的東西。抽象的思想,也是一樣。譬如我們現在講的,以孔子的《論語》思想為「體」,「相」就是二十篇《論語》,我們來研究、解釋。「用」是了解孔子以後,該怎樣去弘揚中國文化,其「用」就在此。

漢唐儒者對於仁都講用,而孔子當時講仁,也多半是針對那個時代講用。宋儒扯到哲學裡講仁的體,從現象來探究體,不能說在見解上沒有一點進步,但可惜的也只是各執一端,閉戶稱王而已。

了解這些資料以後,再迴轉看這個「仁」。「仁」是什麼?中國古代「仁」字就是這樣寫:人兩足走路旁加個二,為什麼不就旁加個「一」?「二人」是兩個人,就是人與人之間,有我就有你,有你我就有他。有你、我、他,就有社會。一個人沒有問題,有兩個人就發生了怎樣相處、怎樣相愛、怎樣互助的問題,就是仁。仁就是人與人之間的事,這是文字上的解釋。

現在歸納起來。

第一,題目的里仁。自處於仁,里仁象徵了學問的中心在如何自處。自心是「體」,處於人之間就是「相」和「用」了。相就是人的行為,用則是發揮的作用。所謂自處就是自立,所謂處人就是立人。佛家的所謂「菩薩」之道,自立立人就是菩薩,這是梵文「菩堤薩埵」的譯音,譯成中文簡稱菩薩,等於中文的聖賢,名稱不同而已。自處處人,就是仁的體用。

第二,本篇孔子就講到「吾道一以貫之」,換句話說,就是體用一貫,有體有用。所以說仁只是行為,只講用不講體,不講內心修養,也錯了。如果像另一派的宋儒所說,仁就是在那裡靜坐,養性談心為仁,不講究用,不能救世救人,不能立己立人,也錯了,應該體用一貫。

第三,在第篇《述而》裡有「子曰:志於道,據於德,依於仁,遊於藝。」這四點是孔子講學問的中心綱要。這也是他「一貫」的道理。但在《顏淵》篇中卻提到「一日克己復禮,天下歸仁」的徹底語。這些資料,我們要先了解,以後再研究這篇的本身,最後把結論溝通起來,大家就可以豁然貫通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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