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孟子旁通》第72講 雪宮論政

南懷瑾講述

 

齊宣王見孟子於雪宮。王曰:「賢者亦有此樂乎?」孟子對曰:「有。人不得,則非其上矣。不得而非其上者,非也;為民上而不與民同樂者,亦非也。樂民之樂者,民亦樂其樂,憂民之憂者,民亦憂其憂。樂以天下,憂以天下;然而不王者,未之有也。

昔者,齊景公問於晏子曰:『吾欲觀於轉附、朝儛,遵海而南,放於琅邪;吾何修而可以比於先王觀也?』晏子對曰:『善哉問也!天子適諸侯曰巡狩;巡狩者,巡所狩也。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;述職者,述所職也。無非事者。春省耕而補不足,秋省斂而助不給。夏諺曰:吾王不遊,吾何以休?吾王不豫,吾何以助?一遊一豫,為諸侯度。

今也不然:師行而糧食,饑者弗食,勞者弗息;睊睊胥讒,民乃作慝,方命虐民,飲食若流,流連荒亡,為諸侯憂。

從流下而忘反,謂之流;從流上而忘反,謂之連;從獸無厭,謂之荒;樂酒無厭,謂之亡。先王無流連之樂,荒亡之行。惟君所行也。』

景公說,大戒於國,出舍於郊。於是始興發,補不足。召太師曰:『為我作君臣相說之樂。』蓋〈徵招〉〈角招〉是也。其詩曰:『畜君何尤!』畜君者,好君也。」

齊宣王有一次在他的雪宮,也許是夏天避暑的地方,也許是下雪時取暖的宮殿,但應該不是辦公室,或會議廳之類處理政務的場所,多半是供享樂納福的別墅——和孟子見面,他就以眼前的享樂和設施問孟子:「賢者亦有此樂乎?」這和梁惠王在沼池上問的話一樣。可見戰國時那些諸侯們,不顧百姓死活,高高在上,那種志得意滿的樣子。我們可以想像另一種畫面,好像老農夫們一天工作完畢,吃飽了晚飯,在門前大樹下一坐,一支煙筒在手,摸摸挺起的大肚皮,大有「雖南面而王,不易也」的味道。

孟子答覆他說:有啊!誰有了這種環境都會感到快樂的,誰都希望能有這種享受。不過一般老百姓得不到這樣的享受,就會埋怨他們的國君。老百姓如果因為得不到這快樂,而埋怨國君,實在是不對的。然而一個領導人,沒有做到與民同樂,也是不對的。一個領導人,以人民的快樂為自己的快樂,老百姓也就會以領導人的快樂為快樂。領導人能把人民的憂苦,看成自己的憂苦來解決,那麼老百姓也會把國君的憂煩,看成為自己的憂煩去盡忠。所以,如果領導人以天下人的快樂為快樂,以天下人的憂苦為憂苦,而說他不能行王道於天下,那是絕對不可能的。

我們可以看到孟子又在這裡推銷王道了,他好像推銷員似的,隨時隨地都在叫賣:「王道!王道!」這也可見他憂世之急切了。

他說了這番理論,似乎意猶未盡,又舉出一件事例,企圖說服齊宣王,他舉的正是春秋時代齊景公和相國晏嬰的一段故事。晏嬰是歷史上的名相,《晏子春秋》就是他的大作。

當然,齊景公是姜太公的後人,而現在和孟子說話的齊宣王已經不是姜太公之後,他的祖先原是齊國的權臣田家,後來篡了位,而傳給宣王的。孟子舉出這段故事來也是一種很高明的說話技巧。從表面上看,孟子是以自己的口,說出他人(晏子)的意見來,而實際上他是借了他人(晏子)的口,來表達自己的意見,他舉出的這段歷史故事是這樣的:

有一天齊景公對晏子說,我想去看看轉附和朝儛這兩座名山,然後沿海再到南方去,一直到琅邪為止。你看看,此行要怎麼樣,才能夠比得上先王他們那樣的壯觀呢?從「放於琅邪」和「比於先王觀」這兩句話上看,很明顯的透露了齊景公當時,也是有統一天下的大志,並不是普通的觀光旅行、遊山玩水而已。只是當時有尊周——尊重中央政權的口號,不便把心意直接說出來。

晏子不愧為名相,他很聰明,聽了景公的問話,就先用一套歷史哲學答覆他說:「善哉問也。」你這問題好極了。中國的佛經常有「善哉!善哉!」的說法,當時的譯文就是套這些書來的。原文就是「好的」意思,佛家譯經時,借用了這個名辭。後經佛家多年的開口「善哉」,閉口「善哉」,慢慢地似乎這兩個字,就含了更多的意義,而有濃厚的宗教意味。

晏子說了「這個問題很好」之後,接著就說,依照禮法,中央政府的天子,到各諸侯那裡去巡視一周,叫做「巡狩」,意思是巡視諸侯所守的地方。而諸侯要到中央政府去朝見天子,名為「述職」,意思是向天子報告自己職務以內的事務。如果天下安定,沒有非常特殊的意外事件的話,在春天,要出外視察民眾的耕作情形,如果有情況欠佳的,就要設法補助。在秋天,則出外看著大家的收成和賦稅狀況,如果有入不敷出的,就設法貼補。所以在夏朝政治最修明的時候,民間流行的諺語說:君王不出來走走,我們哪裡能喘口氣?君王如果身心不適,我們又怎麼得到他的幫助呢?所以古時候大家都希望帝王出來玩玩,好沾點光,得些好處。所謂「龍行一步,百草沾恩。」龍走一步路,下了雨,百草都得到滋養。所以那時候天子每次出來巡狩,不但給諸侯、大臣們一個警惕,同時也為「注意民生疾苦」樹立一個榜樣。

晏子說了過去的,又說到當時的。他感嘆今不如昔地說,現在可大不相同了啊!諸侯們離開國都,一有行動,就帶了大批的軍隊侍衛。於是後勤的各種補給,諸如糧食的供應,一大批、一大批地運送出去。如此一來,原本吃不飽的老百姓們,大家工作得更勞苦了。在強烈的對比之下,老百姓的眼裡,難免就有了怨恨之色。閒話、怨言當然也就開始了。日積月累地,就造成社會上的反感心理。諸侯們的這種行為,違背了天理人道,對老百姓不但沒有善盡保護之責,反而加以虐待。只要「流」、「連」、「荒」、「亡」四種現象一出現,政權就要出問題了。今天這些諸侯們的所作所為,真讓人擔心啊!

像隋煬帝出遊揚州,極盡奢靡,老百姓沒有飯吃,他也不管。國君們只要動一動,下面的人就有的忙了,老百姓更是累得慘兮兮的。天怒人怨的結果,只有「好頭顱」被搬家了。

這使我們想到一個明朝的小故事。從前的某些小廟,相當可憐,住在廟裡的小和尚,等於是地方官紳們的僕役,常要聽他們的差使。有的人做了官,衣錦榮歸,事先通知廟裡和尚準備素齋,約了朋友,到山明水秀的廟裡聯歡,吟詩作對。有一次,這些大人先生們,吃罷素齋,悠遊半日,大為讚賞,對和尚說,大家勞碌半生,今天這次清遊,一頓素齋,太舒服了。老和尚說,各位大人是舒服了半天,可是我們已經忙碌了三天啦。這就是「勞者弗息」了。

晏子又解釋說,領導人的生活墮落,遂其私慾,像水勢向下流,不知停止,就叫做「流」。違反人情,倒行逆施,如逆水而上,就叫做「連」。時常像野獸那樣衝動,暴發獸性而不加節制,就叫做「荒」。沉溺酒色,永不滿足,就叫做「亡」。這些都是領導人容易犯的錯誤。您景公方才問到,如何才可以比於先王的壯觀。據我所知,先王們是不會有這樣的「流」、「連」之樂,也不會有這種「荒」、「亡」的行徑的。你自己看看該怎麼辦吧!

齊景公聽了他這番話,非常高興,立即下命令改革政治。同時以身作則,走出深宮內院,接近百姓,訪察民情,並且積極從事地方建設,注意到社會福利。景公將行政工作處理妥當以後,就把兼管國史、文化、禮樂的太師找來,要他在國史上記下這件事,並且為他和晏子這段君臣相得的美事,譜下一段樂章。〈征招〉〈角招〉兩篇樂章,就是由此而來。這樂章中有一句詩,意思是說,我們的國君雖然是欲望大,但是沒有關係,這並沒有錯,因為他擴充他的大欲望,建設了我們這個康樂的社會,正是一位好的國君。

這裡孟子又針對齊宣王愛好享受的心理,藉機啟發他與民同樂,與民共享的精神。這次他運用的是鑑古以觀今的手法,拿齊景公與晏子的對話加以闡述,孟子的用心,可謂良苦。他所講的晏子,是春秋戰國之間的名臣賢相,他留下的嘉言善政很多,大家不妨去讀《晏子春秋》這本書,相信也會獲益不淺。

由齊宣王在雪宮中與孟子的一段對話,又聯想到齊景公與晏子的另一則故事,幾乎和孟子對齊宣王的回答同樣有趣。這個故事簡短而生動,而且更有內涵,並不像孟子的長篇大論。這件事故的資料記載在《晏子春秋》裡。

有一年的冬天,連下三天的大雪。齊景公穿了很好的白狐袍子,坐在王宮裡納福,他對晏子說,下了三天的大雪,似乎沒有什麼寒冷的感覺!晏子聽了便說,一個賢明的君主,自己吃飽的時候,應該要想到社會上還有飢餓沒飯吃人的。自己溫暖的時候,更應該想到世上還有沒有衣服穿,受寒凍死的人。

齊景公聽到晏子這樣一說,馬上便把身上的狐裘脫了下來,當然他脫下狐裘不是生晏子的氣,他是被晏子說醒了,覺得自己過分享受,忘記了百姓的饑寒,當著晏子有點不好意思。所以齊景公到底還不失為當時的一個好國君,因此也才能使晏子盡忠而直言無隱。可惜孟子碰到的齊宣王,比齊景公要差了些。原先的記述是這樣的:

「景公時,雨雪三日。被狐白裘,坐于堂側,謂晏子曰:三日雨雪,天下何不寒?晏子曰:夫賢君飽則知人饑,溫則知人寒。公乃去裘。」

古書上短短五十字的精簡記述,便說明了一個領導人在政治道德的心理行為上,應當如何自處的道理,內涵豐富而精闢。如果用現代話來寫,又要用很多字了。所以講中國文化的復興紮根,實在應當要注意國學的素養,這是刻不容緩的事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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