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孟子旁通》第47講 儒道同源的一統天下

南懷瑾講述

 

說了這些閒話,我們再回頭來討論這個中國政治學上「定於一」的問題。講起來,實在牽涉太多,也太難。不但孟子指出「定於一」,我們且把後世自稱為正統儒家們所不甚同意的道家老祖宗——老子的話搬出來看看,他同樣也有中國政治哲學有關「一」的思想。老子曾說:「天得一以清。地得一以寧.....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。」老子這個得一以天下貞的「一」,和孟子劈頭而來的「定於一」,是不是一個模子,如出一轍呢?實在值得慎思,明辨。

綜合起來,這個「一」的問題,如果和專講內聖外王之學的《大學》《中庸》的內聖之學相提並論,那麼《大學》的「明德」和「慎獨」,以及《中庸》的「中和」和「誠明」串通一氣,發而揮之,豈非又是一部專論嗎?雖然,孟子這裡的「一」,也可以說是一個中心思想——實行仁政的王道。

但再引申為外王之學來講,那麼,孟子所講天下「定於一」的道理,便可認為是中國歷史哲學的不二法門,必須要「天下統一」或「天下一統」,才有長久的安定。我們只要仔細研究秦、漢以後歷史,凡是不得統一的時代,它的禍亂也始終不得平靜。這已成為中國歷史上千秋不易的定則。因此自孟子以後,影響兩千年中國歷史上的帝王政治,都是循著孟子這個論斷的觀念去立足的。甚至反動的人,也都是拿它來做口號。

不管是正的或反的,假借為號召的或真心為國家天下的,對於這個「定於一」的理論,當然都無可非議。事實上,凡是真理,自然便是不二法門,當然無可非議。可是兩千年帝王專制政治,到處都是假借孔孟之學的大盜而兼神偷,真如莊子所謂連仁義之道也被他們偷盜而用了。這是什麼理由呢?因為孟子只說了一句天下「定於一」三個字,他並沒有說定於一人啊!而歷代的帝王們,卻生吞活剝地把「定於一」三個字,硬生生地拉到定於一人,而且一定是定於我了。你看這有多滑稽!

現在問題不要扯得太遠,免得與講孟子的本意大相徑庭,暫時到此打住。拉拉雜雜說了一大堆,只是提醒大家研究上的注意,孟子這段對話中機鋒轉語的關鍵,不要隨便忽略。

在我們幾千年來的中國文化裡,有一個中心思想——「邪不勝正」——這是一項真理,已成為家喻戶曉、人人能道的至理名言了。但是自古以來,在任何時代,行正道都是非常艱難的。孟子始終想要行正道,所以他的理想很難實現。不過,如果說蘇秦這派人所行的是邪道,而究竟邪到什麼程度呢?這也很難下定論。他們的主張,只是針對當時的利害而來的。擺在眼前的現實利益,不管智、愚、賢、不肖,大家都容易看見,人人能取得,如果立刻見效,大家都樂意去做。而孟子所提倡的王道仁政,是大利,是遠利,是百年大計,甚至更遠在百年後。今天耕耘的人,自己不一定享受得到它的成果。

人不論為國、為家、為自己,都是希望自己看到,享受到自己努力的成果,這也是人情之常。對照一下孟子與蘇秦兩人,對魏國君王所提的意見,以及所獲的迥然不相同的結果,很明顯地我們可以看到,人類總是急功好利的。對此,也只好付之一嘆了!

關於孟子說梁襄王「望之不似人君」的話,並非說他沒有人樣,只是不像可以當大君的神態。很可能他是南唐李後主、蜀主孟昶一流人物,風流瀟灑,可以成名士,不能做人君。據晉武帝司馬炎時代挖出梁襄王墳墓的出土資料,在他葬的墓穴中,還藏有相當可觀的古典經書,由此可見他也是個讀書種子。例如三國時代的江夏劉表,還是位《易經》專家呢!講到這裡,想起我幼年的一位老師作的詩:「隋煬不幸為天子,安石可憐作相公。若使二人窮到老,一為名士一文雄。」梁襄王可能也是這個類型的人,不適宜於做人君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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