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孟子旁通》第39講 仁政之道

南懷瑾講述

 

對於梁惠王的宏圖,孟子告訴他,只要有百里的小小領土,如果做得好的話,也一樣可以成為國際上的領導國家,可以達到以王道統治天下的目的。他繼續告訴梁惠王治國之道,要用王道仁政的精神,不要用存心去統治別人的霸道思想。所以,他要梁惠王第一步實施仁政,其次要注重教化。

怎樣施仁政?孟子對梁惠王列舉了幾點施仁政的作法。當然,這只是仁政的作法,不是仁政的最高目的。

孟子列舉仁政的要點,第一是省刑罰。刑與罰是法治上的兩種精神,有所不同,但卻是相輔相成的兩個重點。孟子這裡告訴梁惠王,對於刑罰的施為,應該以省略為上,不可太苛重。法治並不是和王道完全相反的,法治也是王道治國的治術之一,不過在王道的精神之下,法治要簡明,不可繁重嚴苛。王道是要以仁義為本的。

後世儒者有的只講仁義,主張不要刑罰,有的法家主張治國不能用仁義,都是失之於偏。所以唐代的學者趙蕤,在他所著的《長短經·政體》篇中,對於嚴刑罰,曾引孔子的話,作了這樣的評議:

孔子曰:上失其道,而殺其下,非禮也。

故三軍大敗,不可斬。獄犴不治,不可刑。何也?上教之不行,罪不在人故也。夫慢令致誅,賊也。徵斂無時,暴也。不誡責成,虐也。政無此三者,然後刑即可也。陳道德以先服之,猶不可;則尚賢以勸之,又不可;則廢不能以憚之,而猶有邪人不從化者,然後待之以刑矣。

袁子曰:夫仁義禮智者,法之本也;法令刑罰者,治之末也;無本者不立,無末者不成。何則?夫禮教之法,先之以仁義,示之以禮讓,使之遷善,日用而不知。儒者見其如此,因謂治國不須刑法。不知刑法承於下,而後仁義興於上也。法令者,賞善禁淫,居理之要。商、韓見其如此,因曰治國不待仁義為體,故法令行于下也。

故有刑法而無仁義,則人怨,怨則怒也;有仁義而無刑法,則人慢,慢則姦起也。本之以仁,成之以法,使兩道而無偏重,則治之至也。

故仲長子曰:昔秦用商君之法,張彌天之網,然陳涉大呼於沛澤之中,天下響應。人不為用者,怨毒結於天下也。

桓範曰:桀紂之用刑也,或脯醢人肌肉,或刳割人心腹,至乃叛逆眾多,卒用傾危者,此不用仁義為本者也。故曰:仁者法之恕,義者法之斷也。是知仁義者乃刑之本。

故孫子曰:令之以文,齊之以武,是謂必取,此之謂也。

趙蕤所引用孔子及各家的話,對於王道政治中,刑罰與仁義道德的關係,相輔相成的功能,體用本末的作用,實在可以視為孟子這裡「省刑罰」三個字的闡揚。也是王道精神並不排斥刑罰,以仁義為本,以刑罰為用,而輔仁義教化之不足的最好說明。由此我們也可以瞭解孟子動輒稱仁義。但是對梁惠王說仁政,只說「省」刑罰,而不說「去」刑罰的原因。所謂「治國不須刑罰」,那只是秦漢以後腐儒們的迂闊之見。

孟子指出仁政的第二個措施,是「薄稅斂」,減輕國家的經常稅賦,減輕公府的公費、規費和臨時的稽徵。像秦始皇造阿房宮、宋徽宗之造艮嶽,徵用民財,就是斂,徵用民力,就奪時。老百姓這一些額外的負擔和經常的稅賦,都要減輕,否則的話,徵斂太多太重,則等於殺雞取卵。弄到民窮財盡,路有餓莩,則無從徵斂。能夠薄稅斂,則藏富於民,國家自然富足,國庫自然充裕。現代的名辭,所謂「培養稅源」,也就是薄稅斂的道理。

仁政的第三個重要措施,孟子提出「深耕易耨」四個字。這是農業技術上的兩件事。「深耕」就是將泥土耕得更深一些。如此使植物吸收更多養分,成長得更好。「易耨」,耨就是江南一帶所謂的耘田,又叫作芟草。秧苗插下去以後,過一段時間——大多在穀雨之後,要把秧苗四周長的雜草除去,以免消耗浪費了土地中的養分,使秧苗長得更好。

在臺灣,我們常在季春時節,看到農民跪在水田裡,兩手在地上劃圈圈一樣,把秧苗四周的雜草壓到土裡,不但卻除了雜草之害,這些雜草又可腐化成有益的肥料,這就是耨。而所謂「易耨」,應該包涵了輪作的意思。同一塊土地每年種同樣的莊稼,會長得不好;如果輪換一下,今年種稻,明年種菜,那麼兩種植物都會長得比較好,這是古人早有的常識。農業方面是有許多技術的,這裡因為古代文學的精簡,只用四個字來代表農技。所謂「不奪農時」,用現代的語言來說,就是要教老百姓把握時空、勤於耕種,改良農業技術來增加生產。

綜合以上三點,王道政治的重點,第一是法治,第二是財政,第三是經建。孟子說在法治上做到了省刑罰,財政上做到了薄稅斂,農業建設上做到了增加生產,便可使社會安定、豐衣足食,然後進一步再提高教育水準。

在少年人、青年人空閒的時候——正如《論語》中孔子說的「使民以時」——在最適當的時間,也就是前面所說「不奪時」,不在農忙時耽誤耕作的空閒時間,教化少壯青年,具有孝、悌、忠、信的修養與行為。在個人的品德上,對父母尊長,能夠善盡孝道;對兄弟姊妹,同輩朋友,能發揮友愛的精神;對人對事,能殫智竭慮,做得最適當,能夠言而有信,不虛偽詐欺。人人如能如此知恥,自立自強,在家的時候,這樣孝友父兄,到了社會上,能以這種品德待人處世,那麼就形成了孝、悌、忠、信的大家庭。各個家庭如此,便成了孝、悌、忠、信的社會。擴而充之,就是孝、悌、忠、信的國家。

到了這個時候,不必拿兵器去作戰殺人,在文化戰、政治戰上,就已經打了一個大勝仗。如果必要打仗時,你縱然教老百姓拿了木棍,去撻伐秦國、楚國這些具備堅甲利兵的國家,他們也會勇敢地湧上前去。

孟子告訴了梁惠王施仁政的作法之後,又返過來,從另一面分析當時鄰國敵國的國情,告訴梁惠王說:「現在他們這些國家,都是不管老百姓的死活,亂用民力。不問農忙不農忙,說打仗就隨時徵調老百姓去打仗,使老百姓不能耕田生產,無法過農業社會的安定生活,弄得人人家園破產,上不能奉養他們的父母,致使他們的父母也凍死餓死。強迫出征,和兄弟妻子就因此而離散。像這樣,等於把自己的百姓扔到水裡淹死,推進深坑泥淖活活埋了。」

這種征役之苦,後世在唐代杜甫的《兵車行》和《石壕吏》等詩中,有詳細的刻畫,這是大家都能熟誦的。在明末,一名進士楊士聰的凶年四吟中,也有深刻的寫照,其中兩首寫道:

(一)

名將重威信,過師從枕席;
平日少撫練,臨戎增嘆嘖;
賊焰既已熾,調發雜主客;
強者太猙獰,弱者不任革;
緣村掠民蓄,孰操自完策;
貧民無立錐,更復遭奇阨;
談笑借汝頭,聊以充斬馘。

(二)

殺運殄生人,輕細如蠓蠛;
兵荒已半死,豈堪罹病孽;
春來漸多疫,什九劇綿惙;
蠢凶既草萎,良謹或蘭折;
道路續新鬼,親屬累死別;
貧民無棺斂,委棄空痛結,
橫屍陳道衢,端為烏鳶設。

這兩首詩的文藝境界如何,且不去討論,但說得是相當沉痛的,例如:「談笑借汝頭,聊以充斬馘。」是說借用老百姓的腦袋,造成自己的功績,等於滿清時代所說的,大人的頂子,是血染紅了的(隱喻清朝大官們的紅纓帽)。其餘如「橫屍陳道衢,端為烏鳶設。」這就是窮兵黷武的結果,一副悲慘世界的畫面。如今百餘年來,我中華民族即經常在此浩劫的籠罩下,國家多難,人民不幸,實令人不勝慨嘆!

還有前面引用過的一位五代朱梁時詩人杜荀鶴,也有兩首詩感慨這種「陷溺其民」的暴政所造成的社會狀況。他在贈朋友張秋浦的詩中寫道:

人事旋生當路縣,吏才難展用兵時。
農夫背上題軍號,賈客船頭插戰旗。

把「奪其民時」的情形,寫得入木三分。又在一首題為《旅泊遇郡中亂》的詩中寫著:

握手相看誰敢言,軍家刀劍在腰邊。
徧搜寶貨無藏處,亂殺平人不怕天。
古寺折為修寨木,荒墳掘作甃城磚。
郡侯逐去渾閒事,正是鑾輿幸蜀年。

孟子早已說過,你這些拚命擴張武力的鄰國,把社會弄成這個樣子,陷溺其民。如果你實施了仁政,法治上了軌道,財政經濟充裕,國民教育水準提高了,人人自立自強,然後再去征伐鄰國,自然就天下無敵了。所謂「仁者無敵」,不要對仁義治國的最高原則懷疑,不要猶豫,走向仁義的大道吧!

「仁政」——這個孟子的主張,在現代也還得細細地看的,如果能夠施行「仁政」,使人人明白國恥,心情也沒達到國強民富,則自然是「仁者無敵」,最後必能致勝的。

孟子和梁惠王,從第一次見面開始,到這裡告一段落。從他們兩人數次的談話中,可以知道,孟子是始終奉行中國的傳統文化,尤其是孔子的學說思想,推行仁義,講求仁政,期望天下太平,人民的日子過得好。對於當時那些策士,所謂縱橫家、謀略家等遊說之士,如蘇秦者流,為求取功名富貴,討好君主們擴充權力的心理而不顧老百姓死活的一套主張,他不是不知道的,而是知而不為,不願那樣去做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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