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孟子旁通》第04講 處世的哲學問題

南懷瑾講述

 

司馬遷的論述觀點還沒有完,他又說:

其遊說諸侯,見尊禮如此,豈與仲尼菜色陳蔡,孟軻困於齊梁同乎哉!故武王以仁義代紂而王,伯夷餓不食周粟;衛靈公問陳,面孔子不答;梁惠王謀欲攻趙,孟柯稱大王去邠。此豈有意阿世俗苟合而已哉!持方柏欲內圓鑿,其能入乎?或曰:伊尹負鼎而勉湯以王,百里奚飯牛車下而纓公用霸。作先合,然後引之大道。騶衍其言雖不軌,倘亦有牛鼎之意乎?

這裡劈頭第一句話,就說騶衍在那個時代,「其遊說諸侯見尊禮如此」,受到國際間尊重的情形,有上面所說的種種榮寵。跟著便說騶衍當時的情形,哪裡像孔子周遊列國時,還在陳蔡之間,受到餓肚子的遭遇;又哪裡像當時的孟子,始終在齊梁之間受到窮困的苦惱。

但是,話又說回來,世界上的人和事都很難說,有的人一味重視現實,有的人卻輕視現實。例如周武王以仁義作號召,結果討伐紂王以後,自己做起皇帝來了。所以像伯夷、叔齊他們,覺得這種假仁假義是很可恥的事,寧可餓死在首陽山,也不下山來吃他週朝的飯。

接著,司馬遷又以孔子為例:衛靈公有一次問他軍事方面的事情,孔子閉口不答。孔子並不是不懂軍事,只是不願意再加重他們軍國思想的野心而已。

同樣地,梁惠王在出兵侵略趙國之前,也向孟子請教過,結果,孟子避開正面的問題,只告訴他周代的先祖——大王(古公亶父)的一段故事。

古公亶父原本定居在豳(國名,又作邠,音ㄅㄧㄣ),由於政治清明,人民生活非常安樂。後來受到戎狄的侵犯,國人憤慨,要起而對抗。但是古公亶父卻不忍心戰場上的殺戮,於是忍痛離開自己的鄉土、國業,改遷到歧山山下。大多數的豳人,由於愛戴他的德政,也都隨他遷居。而後經由季歷、文王的發揚光大,各地人民自動前來歸附,竟擁有了三分之二的天下。到武王時,很輕易就取代了殘暴的紂王,而改國號為周。

司馬遷接著說,孔子、孟子他們,並不是不懂得怎樣去「阿世苟合」,向時代風氣妥協,為了自己本身的現實利益,隨便去迎合別人的意見。實在是非不能也,是不肯為也。所以寧可為真理正義窮困受苦,也不願苟且現實,追求那些功名富貴。

因此,他們所講的那些天理人倫、政治道德的理想,對於現實社會,就好比拿一個方形的塞子,要把它放進一個圓形的孔中一樣,彼此都是格格不入的,哪裡能夠達到救世濟人的目的呢?「持方枘(ㄖㄨㄟˋ,一端削成方形的短木頭)而內圓鑿,其能入乎?」

隨後司馬先生又舉例:商湯時代,伊尹不得志的時候,為了實現他的理想,想盡辦法,去作商湯的廚師。因此受到商湯的賞識,請他當輔相,發展了他的抱負,使商湯成為歷史上的名王,他自己也達到實現理想的目的,而名留千古。

又像春秋末期的百里奚一樣,在他窮困的時候,只幫著那些趕牛車的人餵牛,混口飯吃。但結果他利用了喂牛的機會,而受到秦繆公的重視,請他當輔相,因此使秦始皇的上代富強起來。

這些過去歷史上的人物也不錯啊!為什麼呢?有理想,有抱負,尚未得志時,不妨將就別人一點,先取得別人的信任,肯與你合作以後,才慢慢地引導他們走上大道。「作先合,然後引之大道。」那也是一種處世的辦法啊!

比如像騶衍,他當時的學術、言論、思想,雖然看起來很怪,不合於學問的大道,好像是「語不驚人死不休」,但是他因此受到國際間的重視。所以,這也許是他一種入世處世的方法。他最終的目的,是要引導當時那些執政者,慢慢地走上仁義道德的政治路線。那麼,他的用心,也便同伊尹的拿菜鏟和百里奚的餵牛一樣,都是別有苦心的了!

至於說,究竟是孔子、孟子那種嚴正的作人處世的態度對呢?還是騶衍他們那種立身處世的方式對呢?碰到這種問題,司馬遷往往不下一個肯定的結論,這是很有趣味、也很高深的人生哲學的問題。有矛盾,也有相輔相成的作用。是與非,由讀者自己去作答案。

司馬先生的手法,往往就是如此的高明。把一切正反兩面的資料,都放進孟子的傳記裡,陳列擺設在你的眼前,而且也加上說明。你買了票,參觀了這些資料以後,你要的是哪一樣,但各取所需,各憑所好了。不過,此中含有真意,不可隨便,不可馬虎。

附帶地再說明一下,他在這篇《孟子荀卿列傳》裡,最後說到荀子,他有同孟子一樣的理想,但是作人處世的方向又同中有異。荀子的晚年,就到了南方的楚國,當了楚國的屬地蘭陵(山東)地方的首長——蘭陵令。後世發展成為世家大族。

人生遭遇,有倖與不倖,雖曰人事,豈非天命哉?雖日天命,豈非人事哉?司馬遷又不作肯定的評語,這等於你坐上公共汽車,或在公共場所,往往看到「銀錢行李,各自小心」的警語一樣有味道。對嗎?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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