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孟子旁通》第03講 騶衍和孟子的強烈對比

南懷瑾講述

 

在孟子見齊宣王、梁惠王,陳述那些理論思想的時候,是如何地受到冷落,我們慢慢且看《孟子》的本文,便可知道。可是與孟老夫子同時代的騶衍他們,比起孟子所受的待遇,便大大不同了。

騶衍睹有國者益淫侈,不能尚德,……。乃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,……。其說閎大不經,必先驗小物,推而大之,至於無垠。……

是以騶衍重於齊。適梁,惠王郊迎,執賓主之禮。適趙,平原君側行撤席。如燕,昭王擁彗先驅,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,築碣石宮,身親往師之。

我們讀了這段歷史資料,便可以看到與孟子同一時代的騶衍,也同孟子一樣去見過齊宣王、梁惠王。甚至還到過燕趙兩國,受到燕昭王無比的崇敬。他當時的聲望之高,所受各國諸侯們的歡迎款待,那種威風,那種排場,假如從重視現實虛榮的社會眼光來看,騶衍當時的威風架子實在擺足了。哪裡像梁惠王對待孟子那樣,毫不客氣地稱呼一聲「叟!不遠千裡而來。」滿不在乎的味道。至於齊宣王,對孟子也並不表示太大的歡迎。

可是騶洐呢?「重於齊」,他在齊國極受尊重,連一般的知識分子稷下先生們,也連帶地受他影響,都受到齊王的敬重、優待。

騶衍到了魏國(梁),梁惠王親自到郊外去迎接他,等於現代,一個國家的領袖,親自到飛機場去迎接他一樣隆重。而且梁惠王以國賓的大禮接待騶衍,所謂「惠王郊迎,執賓主之禮。」就是當時現場實況的紀錄。

騶衍到了趙國,「平原君側行撇席」,趙國國有名的權貴豪門平原君,不敢和騶先生並排走路,只小心翼翼地側著半個身子在後侍從,比禮賓司的大禮官還在恭順。到了行館以後,請騶先生坐下,平原君親自用自己的衣裳把那個座位打掃清潔一下,表示恭敬。

可是這種情形,在古代文字的藝術上,司馬遷只用了四個字,便描述得淋漓盡致,他只用「側行撇席」就夠了。由此看來,今古文學寫作的技巧藝術有如此的差別,所以現在從白話新教育入手的青年同學們,便要特別細心地去讀,去研究,不可以馬馬虎虎。

騶衍到了燕國,那更神氣了。當時鼎鼎有名的燕昭王,「擁彗先驅」,親自到國境邊界去接他,而且手裡還拿著清道用的掃把,表示作他學生一樣的為他開道。接到了王宫以後,「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」,請求作他的學生,願意和騶先生門下那些弟子同樣的受業。因此特別為了騶衍新建一座碣石宫來供養他,常常親自到騶先生所住的地方來聽課,和一般學生對待騶老師同樣的恭敬。

我們讀了司馬遷這幾句書,可以看到他用簡短的文字,就把戰國時期享有盛名的學者之光榮事蹟,扎扎實實地記述下來,而且特別只附帶寫在孟子和荀子的傳記裡,這豈不是一種極高明的編導手法?拿當時極受尊敬的騶衍,和備受冷落的孟子作強烈的對比,給大家看。這是歷史時代的悲劇?還是人生的悲劇?抑或鬧劇?或者是現實榮華和千古盛名的對照呢?這就要大家自己去深思,去自我啟發了。

我們在座的,以及社會上各方面,許多人都在感嘆這個社會、這個時代,太重現實。其實,在任何時代,任何地區,人活在世間,就要生存;漸漸地,慢慢地,不知不覺就會重視現實。感嘆別人重視現實的我們,在基本的生活和生存條件上,老實說,有時又何嘗超越現實?何嘗不重視現實呢?只是角度不同,觀點不同,程度不同而已。

可是卻有極少數的人,他始終漠視現實,為崇高的理想而努力,放棄自我而為天下人著想,不顧自己短暫一生的生活現實,而為千秋萬代著眼。因此,也就受到人們一種超越的崇敬,稱他為「聖人」了。

這個道理,其實不用我們來說,司馬遷在《孟子》這篇傳記裡,已經很巧妙地透了消息。他在本篇裡評述騶衍說:

其術皆此類也。然要其歸,必止乎仁義節儉,君臣上下六親之施,始也濫耳。王公大人初見其術,懼然顧化,其後不能行之。(摘要)

在全文裡,他說騶衍先用陰陽玄妙的學術談天說地,講宇宙人生與物理世界因果交錯的事,玄之又玄,妙之又妙,聽的人各個為他傾倒。其實騶衍這套學術,就是中國上古理論物理科學的內涵,也是上古科學的哲學內涵,如未深入研究,也不要隨便輕視。

不過,以司馬先生的觀點看來,騶衍他的本意,也和孟子一樣,深深感慨人類文化的危機,尤其當時國際間政治道德的衰落,社會風氣的奢侈靡爛,他為了要有所貢獻,希望改變時代,只好先推一套容易受人歡迎、接受的學術出來,玩弄一下。其實,他的本意,還是歸乎人倫道義,所謂「仁義節儉,君臣上下六親之施。」他那些談陰陽、說玄妙的學術,只是建立聲望的方法而已。所謂「始其濫耳」。

當時那些王公大人們,一開始接觸到騶先生的學術思想,驚奇得不得了,都願意來接受他的教化。等到騶衍真正要他們以人倫道德來作基礎的時候,他們便又做不到了。

這種現象,你只要看看秦始皇、漢武帝他們的求仙求道、求長生不老的歷史故事,以及當代一般學各種宗教神秘學人們的作為,便可了解「千古皆然,於今尤烈」。

再從輕鬆一點的角度來講,也正如清人趙翼的感慨,一個人若是要求文學藝術的成就,往往和現實生活發生衝突,產生矛盾不安的心理。因此,他的《論詩》中說:「詩解窮人我未空,想因詩尚不曾工。熊魚自笑貪心甚,既要工詩又怕窮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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