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別裁》英雄無奈是多情

南懷瑾講述

 

子曰:已矣乎!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。

這句話在上論中已經提到過,這裡又再提到。這是說明什麼呢?過去都說,孔子講這句話,是為了衛君而感慨的,因為衛靈公這個了不起的人,迷於一個美麗的妃子南子,所以他雖然尊重孔子,而不能接受孔子的意見。因此孔子對他感慨:「算了吧!我沒有看到世界上有人,好德如好色一樣!」這個話,如果我們到後面連起來討論,發揮起來,會有很多很多歷史上的典故,可古今中外所有的政治,利其器。居是邦也。事其大夫之賢者,友其士之仁者。

治!大體上都是從政的人,自己搞壞了事業,因此連帶拖累了女人,背上「禍水」的壞名。例如清代詩人吳梅村的名作《圓圓曲》,有關吳三桂與陳圓圓的名句,如「妻子豈應關大計,英雄無奈是多情。」「全家白骨成灰土,一代紅妝照汗青。」真是話裡有話,說明女人不一定就是禍水,恐怕男人自成險山。

我們仔細看孔子這一節話,他並沒有說女色不好,只是人們沒有把好德的心思擺正,像好色那樣專心一致追求到底而已。他也不過借題發揮聊當牢騷而已,他老人家何嘗不懂,人世間就是這麼回事,但是不要走偏路啊,了解之後既不必因此而憤慨,也不必要去學壞。

上面這個「色」字的意義,在上論中已經分析得很清楚,現在不再重複。簡單的說,人類追求真理學問的決心,永遠是比不上對物慾的傾好。

子曰:臧文仲,其竊位者與?知柳下惠之賢,而不與立也。

大家最熟悉的人——魯男子柳下惠——他姓展,名獲,字禽,食邑於柳下,諡號惠,是魯國的大夫。其實像柳下惠這樣坐懷不亂的人,世界上也多的是,不過古人取其賢者為標榜。有唱反調的,像年輕人說,什麼柳下惠?那只是性無能!或者說,那是陰陽人,沒有開刀。

這類怪論可多啦!柳下惠的見色不動心,還只是他私德的一面,他真的好處是俠義,是一個濟困扶危的人。孔子這裡是在罵臧文仲,就是上論中提到,那個養玳瑁的魯國大夫,說他是個不稱職的人,「竊位」就是俗語說「佔住毛坑不拉屎」的人,在高官大位上,不曉得提拔青年,也不曉得提拔賢人,明知道柳下惠是個賢人,而沒有起用他。

關於古人如何培養後進的事,我們在前面已經講過,現在再說宋代二王——王旦、王曾的事蹟作為參考。宋真宗時代,寇準與王旦同過事,但寇準常在真宗面前攻擊王旦,結果,都受王旦的包涵。後來寇準罷相,轉託別人求王旦,想要「使相」的位置。

王旦大為驚愕說:國家將相的位置,哪裡可以隨便要求?我不接受私人的請託。因此寇準對王旦不滿意。不久之後,寇準又發表中樞要職,內閣大員,叩見真宗的時候說:「非陛下知臣,安能至此。」真宗告訴他,他的職位,都是出於王旦的極力保薦。寇準才知道個中實情,非常慚愧。真宗也常說:「王旦善處大事,真宰相也」。

王曾,比王旦是後進,但到宋仁宗時期,他也擔任首輔的職位了。有一度在王旦休假期間,王曾因政見不合,被罷官了。王旦知道了便說:「王君介然,他日德望勳業甚大,顧予不得見爾。」後來王曾在中央政府執政,平常很少說話,也不輕易說笑,任何人不敢向他私下求事。他提拔別人,也不使人知道。

那時候,范仲淹還是後舉新進的人物。有一次范仲淹對他說:「明揚大類,宰相任也,公之盛德,獨少此爾。」就是說公開提拔起的人才,這是首相的當然責任。你什麼都很好,只是不肯說明提拔了些什麼人,未免有點欠缺。

王曾便對他說:「恩欲歸己,怨將誰歸耶?」這是說:若是使受提拔的人,私底下對我都是感恩圖報,那麼,那些沒有得到好處的人們的怨恨,又叫誰去承擔呢!所謂國家大臣,不能只接受別人的歌功頌德,同時也有藏垢納污的容量容德才行。只要多讀歷史,便可懂得其中的道理。我們有時處理一件事情,不需要考慮,歷史上前人的經驗,已經早有這些事例了,讀書的好處就在此。

子曰:躬自厚,而薄責於人,則遠怨矣!

這點很重要,也很難。躬就是反躬自問,自厚並不是對自己厚道,而是對自己要求嚴格;對於別人錯了的,責備人家時,不要像對自己那麼嚴肅。這樣處世作人,對長官也好,對同事也好,對部下也好,怨恨就少了。相反的,一個社會風氣,到了亂的時候,往往是對別人要求重,對自己要求輕;要求別人特別嚴格,原諒自己輕而易舉。所以孔孟之道,都是教我們反身而誠,責備人家要以寬厚存心,要求自己要以嚴格檢點。

子曰:不曰「如之何,如之何」者,吾未如之何也已矣!

這一段文字乍讀之下,有點莫名其妙,把幾個相同的句子堆在一起,因此青年讀了這個古文,便要打倒它。其實一點都不必打倒,翻成白話,就很容易了解。孔子說,一個不說「怎麼樣?怎麼樣?」的人,我真不曉得他該怎麼辦了。意思是,對任何事情,都不用腦筋,不曉得提問題。當一件事情來了,應該想到怎麼辦?去加以研究。若只是糊里糊塗的過,就真不曉得這樣的人該怎麼辦了。

當然,如果完全照字面翻白話,這個白話也不能讀的。意思懂了以後,就知道孔子這幾句話是說一個人處理任何事情,都要有頭腦,要富有研究性。做科學家要提問題,哲學家要提問題,處理公文,拿到手上真正用心處理,也要「如之何?如之何?」究竟這個內容對不對?有沒有虛報?實在這樣嗎?尤其像執法的人,更要雞蛋裡挑骨頭,看有沒有冤枉的?有沒有放縱的?這幾句話就是這樣。文字很簡單,問題很深刻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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