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別裁》靜的修養
南懷瑾講述
好了,這個道理我們了解了,所以對於思想,我們不要去控制它,譬如說我們想靜下來,腦子裡在想「我最好靜下來」,這反而又多了一個念頭,所以最好不要去作「我最好靜下來」的想法。許多人學佛、學道、打坐、練功夫,有意要把心靜下來,這心怎麼能靜?有的兩腿盤起來,閉眉閉眼,不言不語,耍把戲一樣,這也可以,但不是真正「靜」的境界。對生理的幫助則有之,如說這就是靜,那就不通的。這樣坐在那裡,心裡的亂想會更多,這不是真正的「靜」。
所謂「真正的靜」,要有高度的修養,如前面所說,一面批改公文,一面聽取報告,處理急務,日理萬機的情形下,而心境始終是寧靜的。我們要想作到這一步修養,就先要認識自己的心理,思想是這樣不斷的過去,現在我們坐在這裡就可以做一個體會,我們對於前面過去的思想不理它,過去的已經過去了。
譬如我們所有的痛苦煩惱在哪裡?我們往往知道是無法挽回的,但硬是想要把它拉回來。所謂後悔,就是已經過去了的,想把它抓回來。對於未來的,又何必去想它?有人說我走路很快,我說我這個人「懶得用心」,譬如我出門到這裡來,目標是恆廬,就直往恆廬來,路上的事就不去管它,不去想它。可是許多人一路上看到的、聽到的、遇到的,可想得多了。假使能夠不去想它,心理上永遠保持這份寧靜,心理就健康了,生理也自然健康了,這是必然的醫學道理。
現在再回來說本題,我們知道過去的已經過去,未來的還沒有來,不去管,單說現在的,「現在」也沒有,我們說一聲「現在」,這「現在」就馬上過去了。慢慢從這一面去體會,永遠保持心境的安寧,這一個平靜的心境,一直平靜到甚至於今天被敵人抓住了要槍斃,下一個節目是什麼?一顆子彈這裡進去那邊出來,一定倒下去,完了嘛!它還沒有來,何必去怕?它來了,就是這麼回事,怕也沒有用,又何必去怕?現在還樂得享受,清靜一點。
所以古代許多大臣、忠臣,如文天祥的從容就義,就是如此,在文天祥的傳記裡就看到他有這種修養。他在被執以後,路上遇到一位老師,不知是道家的人物或是佛家的人物,他沒有講。只在他遺集中一首詩前面的序言中說,碰到一個異人,傳他一個「大光明法」(這是佛家的東西)。因此,當時他就把生死看開了。讀了這傳記,才知道怪不得文天祥有這樣高的修養,他是從此之後,就把生死觀念,完全看開了。
如拿佛家、道家的觀點來說,他得了道,有了功夫,對於肉體的生死,不當一回事了,但這有什麼稀奇?沒什麼稀奇,就跟我們剛才討論心裡的思想一樣。
我們再舉一個眼前的例子。大家現在坐在這裡,不要作什麼功夫,也不要求靜。這個冷氣機的聲音我們都聽到了,事實上大家本來也聽到的,不過經我一提,你注意了;本來我的動作你也看到;我的聲音你也聽到。在這中間,你找一個東西。你的心用得那麼多,能聽到聲音、能看、能動作、能想,還能夠知道自己在這裡想,知道自己在這裡坐著。哪一個「能夠知道自己」的東西可重要,那就是你自己,是真正自己的「本來面目」的一面,真正的「自己」。
我不知道我的報告清楚沒有,希望對大家在修養上有點貢獻,獲得一點安身立命的修養,有此高度的修養,才能處理大事,才能擔任大的任務。
剛才說的第一步是比較高的。第二步就要注意「克己復禮」的這個「克」字,克就是克,克伏下去,含有心理的爭鬥意思。譬如我看到他這條領帶漂亮,想去把它拿過來,但理智馬上就來了:「我為什麼這樣無聊?有這樣下流的思想!」這就是克,就是心理上起了爭鬥的現象。
在莊子的觀念中叫作「心兵」,心裡在用兵,所謂天理與人欲之爭,以現代語彙來說,是感情與理性的爭鬥,我們一天到晚都在這種矛盾之中。我們克己,要怎麼克服呢?《書經》裡兩句話:「惟狂克念作聖,惟聖妄念成狂。」這個「狂」同一般人所認為的狂不同。
照佛家和道家的解釋,普通一般的「凡夫」就是狂。如果平凡的人,能把念頭克伏下去,就是聖人的境界。換過來,一個人放縱自己的思想、感情、觀念,就變成普通人。這是《書經》的文化,比孔子還早,是我國上古老祖宗的文化,孔子繼承傳統文化,就是這裡來的。「克念作聖」這個「克」字,我們可以了解了,就是孔子說的「克己」。
克己以後,就恢復了「禮」的境界。「禮」不是現在所謂的禮貌,「禮」是什麼呢?《禮記》第一句話,「毋不敬,儼若思。」就是說我們要隨時隨地很莊嚴,很誠敬。這個「敬」並不是敬禮的敬,而是內心上對自己的慎重,保持克己的自我誠敬的狀態,表面上看起來,好像是老僧入定的樣子,專心注意內心的修養。所謂禮,就是指這個境界而言。從這裡發展下來,所講對人對事處處有禮,那是禮儀了。《禮記》的這一句話,是講天人合一的人生最高境界。
「克己復禮」就是克服自己的妄念、情慾、邪惡的思想、偏差的觀念,而完全走上正思,然後那個禮的境界才叫作仁。如宋儒朱熹的詩:「昨夜江邊春水生,艨艟巨艦一毛輕。向來枉費推移力,此日中流自在行。」這就看到他的修養,不能說沒有下過功夫,他也曾下了幾十年功夫。
儘管宋儒有許多觀點值得斟酌,但他們對的地方,我們也不應該抹殺;剛才我們講克伏自己的思想,心境永遠保持平靜,不受外來的干擾,這是很難的。這裡是朱熹的經驗談,他作了幾十年的學問與修養,這個功夫不是一作就作到的,要平常慢慢體會、努力來的。這首詩裡他以一個景象來描寫這個境界:我們心裡的煩惱、憂愁,就像江上一艘擱淺的大船一樣,怎麼都拖不動,但慢慢等到春天,河水漸漸漲到某個程度的時候,船就自然浮起來了。
後兩句詩是重點,平常費了許多力氣——想把這艘船推動一下,可是力氣全白費了,一點也推移不動,等到修養到了相當程度的時候,便是「此日中流自在行」的境界了。到了這一步,就相當於孔子所謂的「克己復禮為仁」了。「仁」就是這樣解釋的。現在我們可以有一個觀念,就是孔子所答復的「仁」,是有一個實在的境界,而並不是抽象的理論,是一種內心實際功夫的修養。所以真作內心修養的,個中艱苦真是如人飲水,冷暖自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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