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孟子旁通》第85講 人事行政

南懷瑾講述

 

我們討論到正題上來。孟子和齊宣王之間,「打太極拳」也好,「打籃球」也好,兩個人推來推去,看來蠻好玩,也都蠻可憐。但齊宣王始終很尊重孟子,儘管他不接受孟子的意見施行王道,自然他有他不得已的苦衷。而孟子也真的看中了齊宣王,其實齊宣王也真是蠻可愛的。在戰國時代的各國諸侯中,講實在話,齊宣王是比較好的一個。

現在,孟子和齊宣王兩個人推了半天,都推不出一個明堂來,於是孟子改變拳路,拿出大洪拳,硬碰上去。

孟子謂齊宣王曰:「王之臣,有託其妻子於其友,而之楚遊者,比其反也,則凍餒其妻子,則如之何?」

王曰:「棄之。」

曰:「士師不能治士,則如之何?」

王曰:「已之。」曰:「四境之內不治,則如之何?」王顧左右而言他。

有一天,孟子對齊宣王說,假定你齊宣王的部下中,有一位大臣,把自己的妻子兒女,託給一位朋友照顧,自己到楚國去訪問,等到他出國回來的時候,妻子兒女都已經凍死餓死了。像這樣的朋友該怎麼辦呢?

齊宣王說,對於這樣的朋友,很簡單,不理他。孟子又說,如果你下面的執法官員,沒有好好盡職做事,那你怎麼辦?齊宣王說,那就免了他的職位。孟子於是緊跟著問,那麼一個國家的不安定,這個責任問題怎麼辦?齊宣王被他這麼一來,大洪拳的打法太硬,吃不消了,只好不理他,隨便找個其他的話題,岔過去。齊宣王此時好像和孟子下象棋,被將了一軍,進退兩難,下不了臺了。

孟子見齊宣王曰:「所謂故國者,非謂有喬木之謂也,有世臣之謂也。王無親臣矣。昔者所進,今日不知其亡也。」

王曰:「吾何以識其不才而舍之?」

曰:「國君進賢,如不得已,將使卑踰尊,疏踰戚,可不慎與?左右皆曰賢,未可也;諸大夫皆曰賢,未可也;國人皆曰賢,然後察之;見賢焉,然後用之。左右皆曰不可,勿聽;諸大夫皆曰不可,勿聽;國人皆曰不可,然後察之;見不可焉,然後去之。左右皆曰可殺,勿聽;諸大夫皆曰可殺,勿聽;國人皆曰可殺,然後察之;見可殺焉,然後殺之。故曰:『國人殺之也。』如此,然後可以為民父母。」

孟子將了一軍之後,接著就使出柔道,乃至西洋拳擊,硬拚硬打的都上場了。這個時候,大概孟子也看出苗頭不對,準備收拾行李要走路了。(這是孟子第一次離開齊國。)所以又一次對齊宣王說:

所謂歷史悠久的國家,不是指年代的久遠,而是指文化根基的深厚,因此,參天的古木,不足以代表文化故國的氣息。兼備功勳德業的世臣,才是一個文化故國的精神表率。現在您不但沒有這一類的大臣,就是連真心忠於您,親近您,而值得信任的臣子也沒有。過去有人推薦了人才給您,雖然您也立即錄用,可是過不了兩天,把這個人的名字都忘記了,甚至於他因不被重用,悄悄離開了您,您都不知道。這怎麼可以?

實際上,齊宣王最大的毛病,在於他不能真心信任臣下。後來他的兒子——齊湣(ㄇㄧㄣˇ)王繼位,變本加厲,更不能全心全意信任重臣。蘇秦的弟弟蘇代看出了他的弱點,報告了燕昭王,於是燕國打敗了齊國,使齊國一蹶不振,幾乎至於亡國。這一次,齊宣王很可能被孟子上一次大洪拳式的談話,打得太厲害,答不出話來以後,齊宣王把他冷落在一旁,兩人可能很久沒有見面了。

齊宣王聽孟子這麼說,也只好敷衍的問,我下面那麼多人,我怎麼知道誰不好,應該免了他,不用他呢?我實在無法考核啊!孟子說,用人本來是有人事制度,可按照制度辦理的,但是真遇到人才的話,就不要拘泥成規,應該越級拔用,使得人盡其才。接著孟子就對人事考核的幾項原則,作一個解說。

這個原則,孔子也曾經提到,在《論語》中有過記載。孟子的觀點和他完全一樣。他說有一個人,如果您左右的人都說他好,您不可以因此認為他好;您的高級幹部們也說他好,您還是不可以認為他就真好;即使全國的人都說他好,您還是要慎重,加以考察,考察的結果,發現他真的很好,然後再用他。

相反地,對於不好的人,也要這樣一一查詢,再經過仔細的審核,發現了他的確很壞,實在可惡,然後才可以不用他。這樣,即使您下命令殺了這個犯罪的人,也等於是全國的人要殺他的,誰也不會怨恨您。要做到了這個樣子,然後才可以為民父母。

其實一個國家的領導人,把全國老百姓,當作自己的子弟,予以教養愛護,使他們安居樂業,這就是老百姓最好的父母官。後世的人怕得罪帝王,而說地方官為民父母,就是脫胎於此,演變而來。

現在我們再次深入研究這段文章,這章書,是孟子在齊梁之間自己的筆記,至少也是門人記錄,或者經過他自己看過、核定過的。可是這一段的內容,好像是凌空而來,與前後文的內容都不相銜接,沒有關連。據我研究的看法,孟子和齊宣王兩個人,一路打「太極拳」玩推手,推來推去,推到最後,孟子忍不住,突然猛擊一拳,「跆拳」都上了。「跆拳」一上,齊宣王被打怕了,幹脆不和孟子見面。

隔了一段時間,孟子有一天硬是軋一腳進去。見了面,孟子又改變拳路,來一套「形意拳」,罵他一頓。這就是上面的一段話。這一段的開場白等於說,你請了客人來,又不請他入席,這怎麼可以呢?當然孟子不好意思說自己是聖人,只說他請來的人,如果悄悄地離開,他都會不知道。而齊宣王對他的答覆——並不問有哪一位聖人賢人我沒有用他,只說:「吾何以識其不才而舍之?」我怎麼知道誰是飯桶而教他走路呢?這句話使得身為貴賓的孟子,聽來很是難堪。孟子自己知道,很難在齊國再待下去了,可能很快就要走路了。所以才有「國人皆曰賢」、「國人皆曰不可」、「國人皆曰可殺」這三段話。因為孟子前面的「士師不能治士」和「四境之內不治」這兩句話,把齊宣王和大臣們都罵進去了。這一拳是打得很重的。

可見這時,齊宣王左右,反對孟子的人很多,甚至可以懷疑,包括稷下先生們,以及推行合縱計畫的,如蘇秦方面的人,甚至孟嘗君的門下客,都可能從中搗鬼。從孟子強調「國人皆曰可殺」的話,可見他們攻擊孟子,幾乎到了非去之而不甘心的程度。千古以來,政治上的傾軋,都是如此。小人與小人之爭,是為了權勢利害;君子與君之爭,則是為了思想意見不同。歷史的成敗關鍵,往往就種因於此。古今中外,都跳不出這個圈子,深為可嘆!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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