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孟子旁通》第73講 什麼明堂

南懷瑾講述

 

齊宣王問曰:「人皆謂我毀明堂,毀諸?已乎?」

孟子對曰:「夫明堂者,王者之堂也。正欲行王政,則勿毀之矣。」

王曰:「王政可得聞與?」

對曰:「昔者文王之治岐也,耕者九一;仕者世祿,關市譏而不征,澤梁無禁,罪人不孥。老而無妻曰鰥,老而無夫曰寡,老而無子曰獨,幼而無父曰孤。此四者,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。文王發政施仁,必先斯四者。《詩》云:『哿矣富人,哀此煢獨。』」王曰:「善哉言乎!」曰:「王如善之,則何為不行?」

有一天,齊宣王提出一個問題對孟子說,現在外面有人建議我,要把明堂拆毀,你孟先生對這件事有什麼高見?如一般人所說,把這座不實用的建築拆除掉呢?還是保留下來好呢?

所謂「明堂」,就是「明政教化之堂」,周代初期的建築。也就是天子的廟堂,舉凡祭祀、朝會諸侯、饗功、養老、教學、選士等,意義重大的活動,當在這裡舉行。是中國文化的重要精神表徵,具有崇高的意義和文化的價值。在《禮記》中有一篇,專門記述明堂的建築規格,以及政教活動的內容。以現代觀念而言,它象徵了固有文化的精神堡壘,比起法國的凱旋門,美國的自由女神像,乃至丹麥的美人魚等等,不可同日而語,具有特殊的內涵與神聖的精神。

齊宣王所說的這個明堂,是周武王東征時所建的,直到漢朝還存在,後世才逐漸湮滅。當然,它表徵了中國文化,同時象徵了當時中央政府周天子的尊嚴。在齊宣王的心目中,雖然久已不聞尊周的口號,可是還沒有一個諸侯敢明目張膽地提出滅周的主張。齊宣王這時把國家治理得蠻有規模了,在他心理上,不能說沒有取周而代之的野心。拆毀明堂,何嘗不是他自己的意思!可見他有蔑視和反抗中央周天子的微妙心理。但在孟老夫子面前,又怕碰釘子,不敢開口,於是藉口是外面有人傳說。換言之,是民間的輿論如此,藉此來試探孟子的意向。否則的話,他假如沒有這個念頭,根本認為不可行,就不必問孟子拆了好呢?還是不拆的好呢?

孟子答覆齊宣王的話,卻也避開正面,不談尊周與否的問題。他只說,這是王者之堂,象徵著王道思想,您如果要想行王政的話,最好不要把明堂毀掉。齊宣王就說,你所說的王政,究竟是怎麼回事呢?

其實對於王道仁政,孟子已經說過好幾次了,而這裡齊宣王還問孟子什麼是王政,這就顯示出齊宣王對孟子的意見,也許是根本沒興趣,從來就沒有專心聽過,所以現在又提出這個問題來。也許孟子所提倡的有關仁政學說,頗受當時社會民間的歡迎,各方予以好評,齊宣王不得不對孟子表示尊敬。也許這時候仁義還有利用的價值,可以披起仁義的外衣,而進行實質上的侵奪兼併,所以不得不向孟子請教。這也可以說是齊宣王的可憐處。

再反過來看孟子,他也很難堪,他希望推行王道仁政,但屢次被齊宣王在重要關頭,來個太極拳的推手,推得遠遠的。於是他又「打蛇隨棍上」式的,再順著齊宣王的話,接上去,還是推銷他的王道思想。用心之苦,實在苦得也很可憐!他們兩個,雖然互相尊重,而彼此似乎又話不投機。

在這裡,孟子被直接問到王政的本題上去,自然有點興奮了。我們知道,孟子是一直以孔子的學說為標榜。而孔子對於政治,是推崇上古以及文、武、周公的政治風範的。所以孟子就舉出周文王的政績答覆說,以前周文王在岐山發祥之初,走的就是傳統王道精神的政治路線。第一點:「耕者九一」,對農民只收九分之一的田賦。

這是古代的土地政策,後世稱作「井田制度」。當時地廣人稀,沒有私人財產制,土地均屬國有,田園都依照方整觀念來劃一。每一田園,在規制上區分「井」字式,分成九部分,收穫的時候,四周八分,分別歸八戶農民所私有,中間一份公田,收成歸政府,所以說只收九分之一的田賦,後世稱此為「井田制度」。其實九分之一的田賦稅收,也只是後世人根據古代資料來講的。究竟實際情形如何?這種制度,歷代學者也有很用心去考證的,但到底還不夠詳細,同時我們不要忘記,當時人口稀少,土地廣大而沒有太多利用和開發。其實在管仲相齊桓公的時期,以及秦孝公時期,中國的經濟制度,早已演變為具有私有土地的形態了,商鞅只是就當時的實際情況和需要,也可以說,他師法管仲,訂出一套完整而具體的法制來管理。

在歷史上,秦以後,曾經有不少人嚮往古代的井田制度,更曾經有幾度,意欲恢復它。最顯著的莫如漢朝的王莽,想恢復井田制度,取消私有財產制。當然,王莽並不是因為有高深的政治思想或突出的見地,只是盲目的好古,妄想復古而已,所以沒有成功。到了宋朝王安石變法,也想走這個路子,因為用人不當,也失敗了。

孟子說到第二點「仕者世祿」,是說當時的政府官職,大多數是世代相襲的。這一點,和我們今天的觀念不同。但在孟子當時,卻不能說他百分之百是錯誤的。因為在那個時代,一直延續這樣的制度。不僅在教育制度上,政治思想上也都是如此,沒有發展出全民教育的觀念,讀書人也都是士大夫的世家世襲的。我們以現在民主思想為基礎,就會批評那是封建思想,甚至斥為封建餘毒。可是我們如果綜合了時間、社會、經濟、政治等等因素,去探討這種制度的精神,則可發現,它的功用在當時的時代環境中,可能還是鼓勵人們保護及發揚傳統文化的最好制度。總之,我們論史,應該盡量客觀厚道,就「時」論事。不能純出主觀,以今之所有,笑古之所無;也不能以古之所無,便否認今之所有。

第三點,孟子說到「關市」方面,關卡和互市,也就是現在的關稅和商業市場上的捐稅。這在文王時期是「譏而不征」的。只是派人巡察,看看有沒有非法之物,順便瞭解貨物的議價狀況,並不需要收什麼關稅、交易稅之類。因為在戰國當時,征斂相當繁瑣、嚴苛,常常弄得民不聊生,所以他提出這一點。

再其次,說到周文王時「澤梁無禁」。澤為水澤,梁指山林。廣義的說,就是無論上山下海,包括河川的資源開發,山林資源的開發,都是沒有什麼禁令的。人民在這方面的生產是自由的,但人民也懂得節制,不至於弄到資源枯竭。這裡有一點我們要知道,倒退回去兩千多年看,那時候的社會結構,可以說一切都還在尚未開發的階段。情況和現在不大相同。

在司法方面,孟子指出「罪人不孥」。就是罪不及妻子,個人犯罪個人承當,自己受法律制裁,與家屬無關。這句話在今天的年輕人聽來,覺得沒有什麼道理,因為大家目前所認識的法律,本來就是如此,似乎這句話是多餘的。可是在還沒有推翻清朝以前,中國幾千年來的法律,不像今天民主制度的法治精神。由春秋戰國到清代的幾千年帝制中,有許多情況,都是罪及妻孥,乃至於一人犯罪,可以誅滅九族,全憑當時專制帝王的意思而定。所謂「人主」者,朕即國家,朕即法律,他是國家主權的象徵,他說的話就是最高的法律。在這種情形之下,孟子講這句話,就非同小可了,可以說孟子相當大膽,憑他的浩然正氣而對宣王進諫直言。

接著,孟子又舉出在周朝的王道政治上,社會福利事業的成功,他說:鰥、寡、孤、獨這四種人,是社會上最困苦無依的人。文王當時,凡是仁政愛民的措施,一定先顧及到這些人,使孤苦無依的人優先得到利益。他同時引用了《詩經·小雅·節南山·正月》篇第十三章,最後兩句「哿矣富人,哀此煢獨」來強調窮人的可憐。詩的意思是說,社會上一般衣食無憂的人是沒有什麼問題了,但是有些孤苦伶仃的人還不知道怎麼活下去呢?對這些人,我們必須伸出關切和同情的援手。

孟子說「王政」說到這裡,剛剛才一開頭,還沒有講到正題上去,可是齊宣王似乎已經聽不下去,又打起太極拳來了,插上一句「善哉言乎!」意思是說,你講得好,講得很好。又把「王政」這個正題用太極拳的推手往外一推。可是孟子還是用打蛇貼棍上的辦法說,您既然認為這個道理很好,可是為什麼不去實行呢?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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