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孟子旁通》第02講 司馬遷編撰手法中的孟子
南懷瑾講述
在前面,非常簡單地提到戰國時期的時代環境。現在我們先來看一下司馬遷寫《史記》的編導手法,在他的筆下如何描寫孟老夫子,這是非常有趣的事。
本來寫傳記,一個人有一個人的生平事蹟,應該分開來,單獨地寫。但是司馬遷往往會把一兩個人的列傳合起來寫,或者連帶幾個人寫成一堆。難道他是為了節省稿紙,節省筆墨嗎?不是的,他是把歷史上同一類型的人和事,或者類同之中又完全相反的人和事,配合起來寫成一篇。我們讀了,可以作一強烈的對比,在互相矛盾、相反相成中找出道理,可以自求啟發,從歷史經驗的鏡子中,反映出立身處世的準則。
因此,司馬遷寫孟子,是拿和孟子有相同類型的荀子寫作一篇,叫做《孟子荀卿列傳》。在這一篇裡,他又舉了很多與孟子、荀卿類型相反的人物,相互輝映。
看來他好像偷懶省事或者是認為那些人不足以另作一篇傳記似的。其實不然,一個文人筆下的傳記文章,如果有意亂扯,加上文字渲染的話,小題大作,大可洋洋灑灑,各自構成專篇。可是司馬遷的風格,是有他的哲學的、學術的中心思想,他絕不願意亂來。
所以,他在這篇文章中帶出了戰國當時一大堆的有名諸子,並非是漫不經心地隨意而為,實在是有他聰明絕頂、度金針而不落言詮的妙用。我們讀《史記》,幾乎和《春秋》三傳一樣,任何一字一句,絕不可以輕易放過。甚至《史記》中任何一個表,都不是隨便繪製的。
他寫孟子、荀子,同時又連帶寫出與孟子相同時代中的風雲人物,如商君(鞅)、吳起、孫子、田忌。又說「齊有三騶(ㄗㄡ)子」,當然極力描寫三騶子中的另一位談天文、說地理、講五行之學,大受當時人們所重視、尊敬,不像對孟子那樣的冷落、淒涼的——騶衍(鄒衍(約前305年-前240年),《史記》作騶衍)。
從騶衍以次,又說:「齊之稷下先生,如淳於髡、慎到、環淵、接予、田駢、騶奭(ㄕˋ)之徒。」到此先告一段落。當然,也包含了同一時代性的人物關係。
再以後便寫荀子(卿),由荀卿而連帶說到莊子、墨子、公孫龍、劇子、李俚、尸子、長盧、吁子等等。不過加上一句「自如孟子至於吁子,世多有其書,故不論其傳云。」我們要注意他這句「不論其傳」一詞的涵義,很有深度,也頗有味道。
最後,又孤零零地吊上一小節關於墨子的事,這是對墨子時代還待考證的附帶說明。如說:「蓋墨子,宋之大夫。善守禦。為節用。或曰並孔子時,或曰在其後。」
我們讀《史記》,隨處可以看到司馬先生這些巧妙、幽默,有高度啟發性,與睿智存疑等等的編導手法。所以說好好地仔細讀它,可以啟發慧思。
我們讀《孟子》一書,開宗明義的第一章《梁惠王》——孟子見梁惠王,一開始,便可以看到孟子當時一種受盡冷漠歧視的味道。同樣地,司馬遷寫孟子,首先也引用了這一段,然後才說到孟子的籍貫、出身、學歷,說明孟子是孔子的孫子子思的門人(至於說孟子並非子思的學生,則是另一考據的問題。司馬遷很可能弄錯了)。《史記》上的這篇也和《伯夷列傳》差不多,沒有太多的敘述就完了。只說孟子闡述孔子的學說思想,作了七篇書,就是我們手裡拿到的這本《孟子》。
古今中外,許多被後世認為是多麼偉大,能影響千秋萬世的人物,在當時,大多數都是那麼淒涼寂寞的。就因為他在生前不重視短見的唯利是圖,對自己個人,對國家天下事,都是以如此的人品風格來為人處世的。像孟老夫子那樣的人,如果當時稍微將就一點,自己降格以求,遷就一點現實,那便不同了。
更妙的是,司馬先生舉出騶衍來,與孟子當時的處境作一強烈的對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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