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別裁》《三字經》與孔子
南懷瑾講述
子曰:性相近也,習相遠也。
曾經提到過,要了解中國文化,《三字經》和《千字文》這兩本書非常重要。一個美國人跟我學了一年《易經》,然後用英文寫了一本關於《易經》的書,在美國各大學應用。這位美國朋友說,促進中西文化交流的工作,我們年紀都太大了,應該把下一代培養起來,於是把我最小的一個孩子帶去了,當年才十二歲。不過每年暑假都回來,習毛筆字,讀中國的四書五經。
在美國已經讀到高中了,最近寫信回來告訴我,在美國課餘讀《三字經》、《千字文》,他說愈讀愈同意其中的道理,並要我把「性相近,習相遠」這兩句,特別加以解釋。這兩句話就是來自《論語》,所以我們不要輕視了《三字經》,我們這一代,一開始就讀這本書,現在的學生,對這本書是不是能夠完全解釋明白,還是一個問題。我始終贊成小孩子在課餘要背誦這本書,到長大了拿出來,一點一滴都有用。
「性相近,習相遠。」這兩句話,表面上是解釋人的心理。人的性質雖有相近之處,但發展方向各有不同。在教育上就看得到,現在大學聯招分組的辦法,問題實在很大,有的人根本不知道每一科系的真正內容,考試之前對自己的性向也不清楚,結果考取被分發之後,才發覺自己並不適宜這個科系。
這就是蹧蹋人才。現在的所謂性向,不是性相。「性相近,習相遠。」人的性質相近,但是各人興趣不同,習慣也不同。譬如說一個人的個性,硬是不喜歡這一套,可是硬把他拉到這一門工作上,慢慢習慣了,就與原來個性的興趣越來越遠。
這還是表面的解釋,照這樣說法,用來作孔子與陽貨見面的解釋,等於拿孔子的話自己作聲明,他們都希望孔子出來做官,後來孔子硬不出來。各人興趣不同,習性也不同,沒有辦法與這個時代社會溝通,不受時代環境影響,自己始終超然獨立地站住,這就是「性近」、「習遠」的道理。這種修養是很難得的,這是連著上文的說明。
此外我們單獨研究這兩句話,問題大得很。就是孔子講到形而上道了。何謂「性近」「習遠」?這個性字,在現代哲學思想上,也可以說是指人性。什麼是人性?是個問題。根據中國文化,都用孔子的話,「人之初,性本善。」就是說人的原始,都很善良,沒有壞人。關於性善、性惡的問題,我們已經提到過的。
孔子在這裡講的性,雖然是有了生命的後天之性,但人一生下來,在嬰兒階段的天賦之性,還近於先天的本性,總是善的。「習相遠也」,後來的習慣一來加上,越變越與天賦之性相遠了。拿事實來看,我們每人個性,本來的善良的,習慣很容易學壞。這習慣對人是很重要的,環境會改變人,所以在教育思想上,對這六個字就要特別注意。
「性相近也,習相遠也。」人習慣了以後,離開本來的善良、純潔越遠,嗜好越來越大。所以對於自己的修養,不管是做什麼事,乃至出將入相,富到擁有千萬美金,而能保持原來樸素的人非常少。這是學問的道理,須要高度的修養。往往本性是相近於道,習慣越來越壞,把自己變得遠於道了,這是要注意的。因此:
子曰:唯上知與下愚不移。
這就是連接上面的意思,上面是講性的相近,一般人沒有基本的中心思想,容易受環境影響,習慣越多,距離自己本性越遠,下面就說只有上智,第一等智慧的人,與下愚,最笨的人,不會受環境影響。最聰明人自己有思想,有見解,有中心主張;最笨的人,影響他不了。
除此以外,世界上都是像我們一樣的人,最蹧了,說聰明也笨,說笨也聰明,聰明又笨,這一類人最易受時代環境影響。像我的家鄉,有些最靠海邊的窮家小戶,一年到頭都是在海灘揀一點最壞的蚶和紅薯乾,放點鹽,喝稀飯。有一次,一位這樣的窮人說,假使有一天發了財,餐餐都要吃某人家那樣的豆腐乾。他的慾望就是那麼大,再好的給他吃也受不了,這也可以說就是「唯上知與下愚不移」。
有一天來了一些鄉巴佬,我拿很好的外國巧克力糖請他們吃,他們走了以後,在桌椅下掃出許多巧克力糖來,原來他們吃了覺得是怪味道,丟掉了,我這才發現自己又錯了,這也是「上智下愚不移」的道理。所以這中間有一個哲學:真正第一等聰明的人,是世界上最笨的人;真正笨到絕頂的人,就是第一等聰明人。這個話表面上看起來矛盾,大家仔細研究一下就會了解,所以人不須要玩弄聰明,喜歡玩弄聰明的人,最後還是失敗的。
同時,我們也可以看出把上面這兩條放在這裡,作為孔子見陽貨這件事的結論,是非常好的說明,等於替孔子自己解釋了。一個人立身出處非常重要,絕不可以受環境影響,絕不受外來的權勢、利益誘惑而變更初衷,要始終「確乎而不可拔」才對。
子之武城,聞弦歌之聲,夫子莞爾而笑曰:割雞焉用牛刀?子遊對曰:昔者,偃也聞諸夫子曰:「君子學道則愛人,小人學道則易使也。」子曰:二三子!偃之言是也,前言戲之耳!
武城是一個地名,孔子學生子遊在那裡做首長。一次孔子到了那裡,聽到弦歌之聲。這是孔子教育學生的高級方法,而子遊卻用這高度的文化禮樂在教育老百姓。孔子嘴巴一咧,比微笑又大一點的這麼一笑說,子遊真滑稽,在這樣一個小地方,用這種高級教育來教育老百姓。等於殺一隻雞,動用牛刀,過於小題大作了!
有人把這話告訴了子遊,子遊馬上對孔子不客氣了,立即來質詢孔子說,老師,以前你不是常告訴我們,有知識的上等人要求學,學道後,能夠擴充仁慈的胸襟,更能夠愛人;低能的小人物更須要教育,更須要學道,因為低等的人學道就懂道理了,指揮起來就更方便,更怕是不懂道理。
教育的目的在此,第一流頭腦受了教育更好,下等人受了教育,自己好,對人也好。這個話,是你教育我的啊!我今日出來當地方首長,作之君,作之親,作之師,我應該教育他們啊!孔子聽了這話,立刻收回同剛才的話,告訴身邊的其他學生,你們大家聽好,子遊的話是對的,我剛才是開玩笑說笑話的。
孔子這一下真是錯了。我們不必像古人一樣,把孔子塑造得那麼好,孔子也是人,有時候也會說個笑話。或者不經過大腦說話的時候也是有的。由此可見他們師生之間無所不談,老師對的就是對的,不對的就給他退回去。
這一段放在這裡,是文章上一個波浪,也和《陽貨》這一節有關係,怎麼說有關係?孔子這個時候,本身用不著出來了,他培養後一代,只希望自己這一班學生能夠有所作為,對社會、時代有所貢獻。所以在這個地方我們可以看出來本篇編輯的用意,把子遊出來為地方行政首長的事放在這裡,說明了孔子用不著自己出來了,但是真的不願出來嗎?不然,這是出處的問題。下面問題就來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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