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別裁》長安居大不易

南懷瑾講述

 

講到這裡,孔子就提出在用的方面的一個問題。

子貢問為仁。子曰: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。居是邦也。事其大夫之賢者,友其士之仁者。

「 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。」這也是兩句名言,我們常常引用的,就是出自《論語》這個地方,孔子說的話。孔子告訴子貢,一個做手工或工藝的人,要想把工作完成,做得完善,應該先把工具準備好。那麼為仁是用什麼工具呢?住在這個國家,想對這個國家有所貢獻,必須結交上流社會,乃至政壇上的大員,政府的中堅;和這個國家社會上各種賢達的人,都要交成朋友。換句話說,就是要先了解這個國家的內情,有了良好的關係,然後才能得到有所貢獻的機會,完成仁的目的。

我們看了這一段話,再從相反的角度看,歷史上多半把孔子描寫得像塑像那麼呆板可怕,並不是溫、良、恭、儉、讓。如果照那個樣子,而今日孔子是我的老師,我一定對他遠離一點,怕跟他對面講話。那是我們的歷史在我們心理上,所塑造成一個下意識的形態。

現在由這句話看起來,好像孔子很厲害,他曉得利用關係。他說,要到某一國家去,達到某一個目的,先要和這個國家的上流社會,政府首長的關係,都搞得非常好,同時把社會關係搞好,然後才可以有所作為,達到仁的境界。孔子這些地方,看起來是教人使用手段,多厲害!事實上任何人,任何時代,都是如此。但最重要的一點,這裡是為仁,目的是做到仁,在救人。

最近大專學生中興起一股歪風,喜歡講謀略學,研究鬼谷子等學說。我常對他們說少缺德,那些年輕人給鬼谷子迷住了幹什麼?對於謀略,應該學,不應該用。因為用謀略有如玩刀,玩得不好,一定傷害自己,只有高度道德的人,高度智慧的人,才會善於利用。

我們前面也曾引用過西方宗教革命家馬丁·路德說的:「 不擇手段,完成最高道德。」但一般人往往把馬丁·路德的話,只用了上半截,講究「 不擇手段」,忘記了下面的「 完成最高道德」。馬丁·路德是為了完成最高道德,所以起來宗教革命,推翻舊的宗教,興起新的宗教——現在的基督教。而現在的人,只講不擇手段,忘了要完成最高道德。

這裡孔子是因為子貢問為仁,他才這樣告訴子貢,如果是別人問為仁,孔子就不會這樣講了。我們從歷史上看到,子貢的確做了很多事情,夠得上是一個大政治家、大外交家、大經濟家和工商業鉅子,所以他這樣告訴子貢。

換句話說,孔子本身周遊列國,見七十二位國君,也是這樣做的,像衛國的蘧伯玉等等都是他的朋友,但是他的運氣不好,始終上不了台,大家怕他。他如果不擇手段,則可以很輕易拿到政權,但是他講仁,始終守著最高的道德原則。他告訴子貢的,也是這樣。

再看歷史上成名的,尤其唐代士大夫的風氣,那時儘管是考試取士,但不像清朝考功名的規定,而是要先靠有名氣的前輩栽培,就如韓愈的上書之類。有些人經常寫了文章,等在門口遞上去,一等到自己的文章被上面看中了之後,就起步了。

像白居易在首都長安的時候,最初很落魄,詩文雖好,沒有出路——沒有人保薦——連考試都沒有辦法參加。後來白居易去看一位老前輩顧況,將自己的作品給他看,這位老前輩接見了白居易,先不看作品,問他:你住在長安啊?長安居大不易!這句有名的話,代表一個國家的首都,生活高,消費大,他對白居易講這話,包含有教訓意思。

但看到白居易的「 離離原上草,一歲一枯榮,野火燒不盡,春風吹又生」這首詩,非常欣賞,認為這個年輕人,有資格住在長安。於是為白居易向中央保薦,參加了考試,然後一帆風順。再看李白上韓朝宗的信,都是年輕人靠前輩提拔的例子。所以在唐代以後,前輩專門提拔後輩,為國家取士。

現在講到這種文化的精神,我們老一輩的人應該留意後輩青年,培養他們,提拔出來,等他們有了功業、學問和表現,自己坐在一邊,好像在欣賞自己灌溉出來的花,心滿意足,該多高興。這種情形,歷史上非常多,也充分表露自古以來我們老一輩文人的風範。這些史實都說明了孔子這裡告訴子質的話,任何一個時代都是如此。

所以現在有許多留學生,自美國回來,大談其美國的政情,我常常叫他們少做土包子,我說你住在加州或別處,生活只限於大學文化圈中,別說只住了六年,就是住了六十年也沒有用。

你要了解美國,你和華盛頓那些政治首要,是不是朋友?你知道這個時代張儀式的基辛格腦子裡,是要生雞,還是要生蛋?基辛格的影子都沒見過,和我一樣只看到報紙上的照片,這樣就懂美國了嗎?等於外國人到我們中國來,晃蕩三年然後回去,就說懂了中國,但他知道我們今天在這裡做了些什麼?連影子都不知。

所以真要懂天下事,要「 事其大夫之賢者」。前幾年,我就和一位美國教授說,你們美國到處出了錢,幫助人家,又在到處挨罵,就因美國的議員們,都不是秀才,又不出門去懂天下事,不到東方來看,當然不懂天下事。有的來台灣看過,回去就不同了。這些秀才要出門才懂天下事的,就是這個道理。這幾句書我們引而伸之,擴而充之,大家一生受用無窮,就是任何一件事,不能孤陋寡聞,多交遊,多了解,處處都是學問。

顏淵問為邦。子曰:行夏之時,乘殷之輅,服周之冕,樂則韶舞。放鄭聲,遠佞人。鄭聲淫,佞人殆。

我們讀這段書,不要被文字把自己騙得死死的。漢儒搞訓詁學——小學,尤其對四書五經的研究,對一個字的寫法、來源、涵義等等,寫上十多萬字,加之討論研究,認為這是學問。在國家太平的時候,拿學位、拿功名的就是這些人,這樣讀書也真不容易。吳稚暉先生罵宋儒理學家「 酸得連狗都不喜歡吃的」。例如什麼叫「 為邦」?就是如何好好地建國。古書並不難讀,千萬不要被騙住了。

 

▶▶▶返回《論語別裁》目錄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風清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