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別裁》使節的信條

南懷瑾講述

 

子張問行。子曰:言忠信,行篤敬,雖蠻貊之邦行矣。言不忠信,行不篤敬,雖州里行乎哉?立,則見其參於前也。在輿,則見其倚於衡也。夫然後行。子張書諸紳。

這個「行」,包括兩種意義,一個是指行為;一個是指古代「行人之言」的行,也就是外交工作。大家都知道蘇武的故事,他當時的出使,便是行。後來,他回到漢朝,封的官是典屬國,等於是現在的僑務委員會的委員長,或外交部司長,管理附屬的國家。所以很多人替蘇武不平,認為漢朝待人並不厚,蘇武那麼辛苦,那麼忠毅,回來只封這個官,太小了。古代的「行人」就是派出去辦外交的專使、大使。

這位在上論中學乾祿的子張老兄,這時正在作行人,辦外交的事,請教孔子要怎樣辦外交。孔子告訴了他千古名言。中國文化中的這位聖人實在是了不起,他對官式外交和國民外交的原則早已說了。我們現在的國民外交更普遍,但待人接物的原則,古今如一。

第一,對人絕對誠懇,不要玩手段,正直坦率,這是最高的禮貌。第二,和不同文化、不同風俗習慣的人相處,不要表現得太關心,過分的關心,也許被認為干涉他們的自由,他們沒有互相關心的習慣,反而感到麻煩。這不是說外國人不對,我們才對,這是文化基礎不同。了解這一點,和任何一國人的交往都差不多。

這裡孔子告訴子張,言語要「忠信」。忠,就是直心;信,講出的話一定兌現。行為態度上要「篤敬」,忠厚而誠敬。做到了這樣,就是野蠻的人也可和他往來。「蠻貊」在中國古代,是指邊疆的落後地區。

講到邊疆,問題又來了,中國的安定,先看邊疆。試看幾百年來所發生的問題,都是邊疆問題,邊疆影響了國防問題。我曾在邊疆做過事,發現還是我們漢人壞,有知識,聰明而欺負人。所以邊疆人恨漢人,並不完全因為邊疆人野蠻,而漢人沒有做到「言忠信,行篤敬」。

例如在西南各特別地區,漢人用幾根縫衣服的針,換人家十幾張牛皮;有的還其他們財物、女人。這種人實在不是人,太狠心了。所以我們要教育我們的子孫,對邊疆問題多多留意,「言不忠信,行不篤敬,雖州里行乎哉?」這句話的「雖」字很重要,如果「言不忠信,行不篤敬」,就是自己的鄰居,本州本里都走不通。

在態度上,站就規規矩矩站在那裡,隨時好像面對長輩那樣恭敬;坐在車上,就規規矩矩坐,身心修養,做到言行一致,就可以擔當行人的任務了。子張聽了孔子這些話,就寫在衣服的衣帶上,準備隨時警惕自己,加以注意。

從這裡開始,編排方式略有變化,看起來一條一條,都是為人處世的道理,但同上論的第五篇互相呼應,便很切實。

下面就提到兩個人:

子曰:直哉!史魚。邦有道如矢,邦無道如矢。君子哉!蘧伯玉。邦有道則仕,邦無道則可捲而懷之。

矢就是拉弓射箭的箭。史魚是衛國的大夫。孔子說他非常直,不管在哪種環境之下,不論國家社會混亂或者安定,他的行為、言談,像射出去的箭一樣,都是直的,不轉彎的。在現在的社會上,仍然有很多這一類的人,但他們處世是落落寡合的,常會受到打擊,遭遇種種痛苦。

可是這種人天生個性就是走直道,直到不管什麼環境,平時也好,亂世也好,邦有道也好,邦無道也好,他的言行永遠像一支箭一樣。同時「矢」字也代表了尖銳的意思。有些人心腸非常好,做朋友好極了,因為他能說直話,可是有時候嘴巴太厲害,說的話如割人的肉一樣,使人受不了。但我們要了解他心地是善良的,出發點是善意的。

當然這就牽涉到修養問題,尤其領導人有這樣的部下,往往很難受的,因此做領導人的要有涵容的胸襟。有時碰到這種講直話的人,一次、二次、三次能夠接受,到了四、五、六次實在受不了。但是這一類人如果是自己的朋友或乾部,就必須放過他的尖銳直言,先要有準備哈哈大笑的容量,否則就不行。

孔子接著就說蘧伯玉(前面再三提到蘧伯玉,稱讚他的行誼。)這個人了不起,國家社會有道時,出來做事,擔當大任務,但在邦無道,國家社會紊亂的時候,他就捲而懷之,不發牢騷,也沒有什麼怨言。他認為時代轉變如無法挽回時,可以把自己像一幅畫一樣,捲起來懷之,收藏起來,就不說話了,沒有表現了。

這兩個人,也是典型的對照。一種人是無論什麼時間,什麼地區,都寧可直道而行,不轉彎,這是乾部中很好的。一種是像蘧伯玉這樣的人,比較才具大,而且有一個基本修養,本身的名利心很淡泊,如孟子說的「達則兼善天下,窮則獨善其身。」這個話我們都曉得講,但等到真窮,真困難的時候,退下來「捲而懷之」,「獨善其身」,往往心有不甘,這是很難的基本修養。

下面引伸這個道理。

子曰:可與言而不與之言,失人。不可與言而與之言,失言。知者不失人,亦不失言。

這是講為人處世的道理很難。孔子說:一個人可以和他講直話,但自己怕得罪人,不像史魚一樣肯對他講直話,這就對不起人,是不對的。是自己的朋友,如看到他發生錯誤,寧可下一個警告,乃至他現在因此對自己不諒解都可以,自己還認他是朋友,他可以怨恨我,等到他失敗了,會想到自己的話是對的,那就對得起人。

所以在可以講話的情形下,而不和他講話,是對不起人,不應該的。有時候有些人,無法和他講直話,如果對他講直話,不但浪費,而且得罪人。所以一個真正有智慧的人,應說的時候直說。既不失人,也不失言。這個道理使我們想到歷史上范睢見秦昭王的故事。

秦昭王向他請教一次,兩次,他都不說話,使推薦他的人很難堪。范睢說我提出來的計劃,貢獻出來,可以使秦國馬上富強,國際間稱霸,可是秦昭王心不在焉,沒有專心一意來聽我的計劃,所以不能講。推薦的人後來再向秦王報告。因此第三次見面,秦昭王推掉了一切公事,摒退了左右的人,單獨和范睢見面,很客氣的求教。范睢一篇話就把秦昭王說動了,立即發表他當首相。在戰國的時候,這一類的事情很多,這就說明了「說難」。

從人生經驗中知道,朋友之間這樣,乃至在家庭中父母、夫妻之間也是這樣,正在對方不如意的時候,去提出問題來談,當然倒楣,這是時機不對。我們看到許多年輕朋友,做人家的幹部,在長官那裡碰了大釘。回來,一肚子牢騷。

其實那個長官今天也許有件別的事情,心裡正在煩,做幹部的跑進去,報告不相干的事,乃至與他心裡的事有關連,就正好觸上了霉頭。所謂:「薄言往訴,逢彼之怒。」所以人與人之間,人與事之間,說話真難。這是要有許多人生經驗累積起來,才會了解的。學校裡同學之間相處,社會上同事之間相處,經常會碰到這種事情,說的不是時候,結果意見相左了。

子曰:志士仁人,無求生以害仁,有殺身以成仁。

我們慣用「殺身成仁」這句話,就是出在《論語》這一篇,是孔子說的。這個仁在這裡我們不作解釋了,從上論一直講下來,都是說「仁」是孔門學問的中心。現在的話來說,就是中心思想,所謂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,譬如有許多宗教家,有時碰到與他的信仰抵觸的事,他寧可捨掉性命,所謂以身殉道。

為衛道而死的,宗教徒中特別多,歷史上的忠臣孝子,也就是這個觀念,寧可犧牲,絕不為了生命而妨礙了自己的中心思想或信仰,寧可殺身以成仁。反面的意思,當然不會為了生命的安全,而去做違背仁義的事了。這就關係到個人的修養以及生命價值的看法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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