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別裁》夫子何為者

南懷瑾講述

 

現在開始,是另一個高潮。

微生畝謂孔子曰:丘,何為是栖栖者與?無乃為佞乎?孔子曰:非敢為佞也,疾固也。

微生畝是道家人物的隱士。講到這裡我們先要搞清楚一點,就是道家與儒家的思想,有兩種不同的基本態度。儒家的基本思想是要做中流砥柱。而在道家看來,中流砥柱抵得了什麼?譬如今天石門水庫放水,在中間放塊石頭,能擋得住流水嗎?不過石頭自己站住了,沒被水沖走,可是水流照樣往下衝,擋不住。道家絕不走這個路子。

道家思想的基本態度,始終是走「因應」的路子——順應自然。一個時代形成了一個趨勢,挽不回來,所謂「江水東流去不回」,不可能把歷史拉回來。道家思想是講先知,一件事從它的前因,知道它一定的後果。如石門水庫放水時,沒有辦法把水勢挽回,但計算水流到某一地段時,輕輕開好一條水溝,就可以把水流疏散了。這就是現在流行道家的太極拳原理,四兩撥千斤的道理;也就是軍事謀略,以寡擊眾的要點。所以中國歷史上,出來因應時勢,撥亂反正,都是道家的人物。

這裡我們講一個思想問題:我們中國幾個「子」,實在了不起。除了現在講的孔子,《老子》這本書,到現在為止,在國外已有好幾十種譯本。遠在三十多年前,在成都有一位女醫生告訴我,她在德國留學時去跳舞,召來一名舞男,居然知道中國的《老子》,而且可以用我們的國語背誦,她說好在自己在國內是讀這些舊書出身,否則還在外國人面前丟臉了。

《孫子兵法》這部書,許多國家,包括蘇聯的陸軍大學在內,列為必修課。現在孔子也出國去了,未來世界的文化趨勢如何,可想而知。

說到《孫子兵法》,想到《孫子》有名的《勢篇》,講形勢。這個名詞很難解釋,現在世界的軍事思想不講勢,而講力的對比。每個國家都注意有多少兵源、多少物質、多少武器、力的統計。如果只講這些,只是力的對比,不稀奇。

中國的拳術,也反映出中國的軍事思想,不講力,講勁道。一拳一個勁道,就把對方打倒了。勁不是力。中國人主要講勢,道家說「知其力,用其勢」,所以能四兩撥千斤,以弱敵強,以寡擊眾。一個三期肺病的人,能把世界的大力士打倒,那才是本事。十個人可以消滅上千上萬敵人,就是運用勢。

什麼是「勢」?《孫子兵法·勢篇》最後一句話的結論說:「轉圜石於千仞之山。」這就是「勢」。一塊圓的石頭,在一兩萬尺的高空上轉,就是「勢」。假使一個四斤重的石頭,在我們台北市上空,就僅五千尺的高空轉,全台北市的人都要躲起來了,因為每個人都有被擊中打死的可能,這一情形就是勢。等到這塊石頭落下地以後,不但是我們,小孩子都可以欺負它,上去小便,它也毫無辦法,不過四斤重的石頭,誰都搬得動,丟了也就丟了。

懂了這個道理,在處世上就可以運用,尤其戰略、戰術思想,都是根據這個道理來的。在勢沒有形成的時候,對敵人政治的、軍事的戰鬥,就無法穩操勝算。孫子也很巧妙,寫到這裡,再沒有繼續寫下去了。就是要讀他書的人,自己去體會、運用。

透過一個故事可以了解「勢」的道理。據說大蟒要吃東西的時候,不像其它的蛇要咬住東西,它只要將口張開,可以把一定距離以內的東西,吸到它的口中,吞入腹內。它的攻勢一出,尾巴一擺,可以把直徑尺把粗的大樹掃斷,厲害得不得了。可是有一隻小蜘蛛和一條這樣大的蟒是世仇,要對大蟒報復。

就在蛇洞口的樹上懸了一根絲下來,等待大蟒出洞覓食的時候,急落下來,打在大蟒致命的頭部七寸部位。每當大蟒剛把頭伸出來,蜘蛛就急速下降,大蟒就立即縮回洞裡,不敢出來。這麼厲害的一條大蟒,就這樣被一隻脆弱的小蜘蛛制住了。

反過來,如果這條大蟒能夠衝出了洞,躲過頭部七寸上的一擊,只要一張口,也就可以輕易地把這隻小蜘蛛吸進腹中消化掉了。可是當大蟒沒辦法施展它吸物的本事時,這樣一個脆弱的小蜘蛛,就可要大蟒的命,也就是兵法的原則,戰略的道理。歷史上,子書上,很多這類故事,在政略上都可供我們活用。

因為這裡與孔子討論問題的微生畝,是一位隱士,屬於道家人物,所以在了解這一段書之前,我們先概略的介紹一下兩家思想上的差別處。孔子當時碰到幾位隱士都吃癟了。在中國古代文化歷史上,隱士們的影響力很大。尤其以經濟觀點看,春秋戰國以後,一般人都趨於現實,每逢亂世,經濟的現實性一定變成很重要;物質的崇拜,越來越高,這也是政治哲學、歷史哲學的大問題。

可是有少部分人,如道家的隱士,現實的慾望、富貴功名,對他都毫無誘惑的作用;他能夠吃蔬菜、喝稀飯,硬是「不同流」,屹然而獨立。而他們本身是人格高尚、學問淵博、才具高超。如我們提到過漢高祖敬畏商山四皓的故事,可見中國隱士思想影響力之大。過去幾千年來的政治,受這個思想的影響一直很大。再從另一角度看,這一派人好像對現實不熱心,其實也很熱心。因為他們站在旁邊,使當道者非常注意。他們似乎袖手旁觀,又似乎在護航。

微生畝就是這樣一位隱士,有一天他對孔子說,你一天到晚淒淒惶惶,(唐玄宗詠孔子的名詩,開頭兩句「夫子何為者?栖栖一代中。」就是從《論語》這一節脫換而來的。)忙忙碌碌,周遊列國,到處宣傳講學,究竟是為了什麼?到處去講學、宣傳,又有什麼用?你不覺得太過分嗎?

孔子答復他說,我並不是好說討人喜歡的話,實在是自己的毛病太深了,用現代話說就是毛病大。這樣的解釋,和古人的解釋不一樣。古人對「疾固」兩字解釋為「討厭這種固執己見,不肯出來用世的病態。」

我覺得這樣的解釋太牽強。這是因為後代的儒家思想,反對道家,反對隱士,就借用孔子這句話罵人,責備這些人不肯出來為國家社會盡力。其實,只是他們想作官的門面話。可是孔子絕不是這種態度,他對隱士很尊重。

在此,他只是一番自我表白,這句話翻成白話等於說,你老兄勸我不要為時代擔憂,是很對的。我之所以一天到晚奔走呼號,那是我的毛病。這是他對隱士們一種謙虛、幽默的態度。真正的心意是,反正你們不出來做事,我出來做事,各走各的路,我為社會國家盡心而已,就算是我的毛病吧!

子曰:驥不稱其力,稱其德也。

驥是古代的名馬、良馬、千里馬的名稱。他說真正的千里馬,並不是說它的力量有多力,而是說它的德性好。中國古代的千里馬是了不起的。我們看西方賽馬,馬跑的時候,一跳一蹦的,騎在上面實在不好受。中國的良馬,跑的時候,左右腿交替奔馳,快得像風一樣,騎在上面,有如在平穩的水面上行船,一點都沒有顛簸的感覺。

良馬如遇主人墜鞍,它立刻站住,等主人起來,絕不會踐踏到主人或拖著主人跑。如果肚帶沒有係緊,馬鞍不完全,就是騎上去了,它也不走,用鞭子打它也不走。又如老馬識途等等,都是良馬的德性。這種良馬,要有天才,才能訓練得出來。劣馬則會打滾,會擦牆,使騎它的人受傷,甚至送命。

這兩句話編在這裡,等於是答復了微生畝問孔子的問題。意思是說,一個為人類國家社會的人,不問眼前的效果,只問自己應該做不應該做。甚至今天下的種籽,哪一天發芽?哪一天結果?都不知道。下了種籽,終有一天會有成果的。從這裡我們想到,孔子的思想,幾千年以來,始終成為國家民族文化的中心,的確是有它千古不滅的價值的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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