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別裁》上不正下便歪

南懷瑾講述

 

季康子問政於孔子,孔子對曰:政者,正也。子帥以正,孰敢不正?

這個話大家都很熟,這是我們中國人對「政」這個名稱的解釋。政就是「正」,所謂政治的道理,就是領導社會走上一個正道。剛才我們講到真、善、美的哲學觀點,現在引用哲學觀點來說,什麼叫正?什麼叫邪?也很難講。這就牽涉到人生的道德行為觀念,以及社會的、歷史的道德觀念等等,都受時間、空間的影響,而改變了觀念的標準。

以前的社會型態並不適於現在的社會型態,過去歷史的標準,並不一定完全可以適用於現在。所以怎樣才算是正或邪,也是對某一時間、某一地區而言。但無論如何,政治的原則,就是「正己而正人」,自己先求得端正,然後方可正人,譬如一個教育家、宗教家,以感化的教育,轉移社會風氣,也可以說是「政者正也」的一個範例。

帥之以正,這是孔子的定義,也是千古以來中國政治思想的一個名言。季康子是一個當權的人,所以孔子對他說「子帥以正,孰敢不正?」只要你領導人自己做得正,下面的風氣就自然正了,這是偏重於為政,偏重於領導而言的。

季康子患盜,問於孔子。孔子對曰:苟子之不欲,雖賞之不竊。

「季康子患盜」,這是說他那裡強盜土匪太多了。這是一個大問題,和政治問題、經濟問題,都有連帶關係。季康子問孔子,強盜土匪這樣多,該怎麼辦?孔子說很簡單,你所不要的,賞給他,他都不要。在文字上就是這樣,很簡單明了,但在《易經》系傳上說:「謾藏誨盜,冶容誨淫。」「誨」就是教的意思。

這句話是說,金銀財寶,不好好保藏起來,等於教人家來偷;把自己打扮得漂亮、妖艷,就等於教人家來揩油。有的女同學,晚上回來很生氣,說外面社會如何亂,男孩子如何不好。因此還是少打扮的好。所以孔子對季康子說:「你所不要的,丟在路上,人家也不要,更不會偷,不會搶。」

這個話很簡單,但引伸出去,政治、經濟、社會什麼問題都在內。我們先談一個哲學的笑話,佛家有個名詞「顛倒」。在佛經上經常有「眾生顛倒」這句話,這「顛倒」兩字很有道理,人都在顛顛倒倒的。剛才也提到,孔子說的「子帥以正」,正就是不顛倒。

但以哲學立場看,世界上哪一個事物是正的?下不了定義,就人的顛倒來說,隨便舉例:人身最尊貴的是頭部,臉孔、眼視、耳聽、口言,多麼重要?雙手能為我們做許多事,可是卻和頭臉一樣,任它露在外面,風吹日曬。而一雙腳,除了走路以外,很少再有什麼用途,卻要鞋、襪、褲,給它重重包裹,如此保護,豈不很顛倒!

田裡的稻麥是人類不可少的糧食,何等重要?可是任它在田地上,誰都不去看管。而鈔票不過一張紙而已,既不能當飯吃,又不能當衣穿,連作衛生紙用都不行,可是卻繩扎,紙包,放到錢櫃,鐵櫃還要擺到嚴密的庫房,上了鎖,另外再由人執槍守住,這豈非顛倒?

這類事可多了,仔細想想,人生真的很奇妙,究竟哪樣才是對?顛倒!對黃金鑽石也是如此,本來無用之物,可是大家競相以為寶物,因此形成了社會上搶購這些東西的風氣。說盜竊心理,我們又想到莊子所謂「竊鉤者誅,竊國者侯。」的話。莊子這一句話的意思是說一般人將黃金珠寶,隱藏妥當,只能防止小偷小盜。

至於那些大盜,就怕你不把黃金珠寶等財物集中隱藏起來,你越是裝得牢,鎖得緊,大盜來了才拿得方便。甚至明目張膽搶劫,還要失主自己代他搬去。至於佔領了人家的國土,那麼就變成了英雄、侯王。所以莊子說「竊鉤者誅,竊國者侯,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。」這就是歷史哲學。

因此儒家思想,始終教人過儉樸的生活,走其實無華的路子。大家如此,社會就安定,盜竊也少了。如上位的人偏好某一事物,則下面會跟著偏好得更厲害。愛好而得不到,於是就行竊了。這個「竊」,是廣義的竊,凡以損人利己的方法獲取即稱為竊,今日全世界經濟危機,就是受凱因斯「消費刺激生產」理論所害的,前面也提到過這點,大家不肯節儉,盡量消費所致。

昨天還對一個美國學生談起,現在美國一般人幾乎永遠是窮的,因為什麼都是分期付款,而生活永遠也在分期付款中渡過。這就想起孔子的話,「苟子之不欲,雖賞之不竊。」現在全世界的「慾望」,風氣都趨向這方面,所以大家就都想盡方法來佔有,來獲取。得不到了,只好去竊,又如女人的打扮,過去仿效宮廷,現在仿電影明星。事實上是一樣的,過去看帝王的宮廷,現在看社會整個風氣。所以要想不竊不盜,只有改正風氣才是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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