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別裁》見與師齊減師半德

南懷瑾講述

 

下面跟著說孔子教育人的態度: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」。注意「循循」這兩個字,「循」是跟著走。不但是教育如此,作人處世也是如此,講理論容易,做起來很難。在學校裡教學生,就常會感到非常討厭,有時候心裡會想:「你還沒有懂?真蠢!」當我們有了這個心理的時候,馬上感覺自己到底不是孔子。顏回這裡說孔子,對學生不會發這種脾氣。

「循循然善誘人」,教育是誘導的,東方和西方都是一樣。什麼是誘導?這是好聽的名詞,說穿了只是「騙人」而已,善意的「騙」。好像小孩子玩火柴,這是多危險的事,你如說不准玩,他非玩不可,就要趕快拿另外一件玩具騙他,要誘導他,使他覺得別的玩具更好玩,把火柴丟了,來拿其他的玩具。這就是「循循善誘」,就是這樣「騙」人。

教育如此,推而廣之,諸位出去做領導的人,從事政治,都要做到「循循然善誘人」。「循循然」就是循他的意志,循他的個性,循他的道理,把他帶一個圈子,還是把他帶上正路。人性就必須這樣處理。所以從孔門思想的推演,到了孟子講到人性,就主張堵不得的。你說:「不可以!不行!」他就非做不可。

尤其是對一個小孩的教育,你說不准,他非反抗不可,至少在心理上反抗,表面上你是父母、是老師,聽你的,但心裡非常反感,從心理學來看,就只這一點反感,慢慢積累起來,到最後他對一切事物都有了反抗性的習慣了。越是受壓制的孩子,反抗越大,所以要想辦法,循循然善誘。

當然有時候有例外,像軍人帶兵,老實說沒有那麼多理由,命令就是命令,教你如何就如何,沒有理由,因為戰場上必須這樣,也就是孔子說的「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。」平常的教育則還是要「循循然善誘人。」像對年輕人有一件事就感覺得到,有些書越禁止,他越偷偷的看。所以循循善誘是一個原則。方法怎樣運用,則和用兵一樣,運用之妙,存乎一心。

孔子的教育是依受教者的思想、品格而施教,不勉強人,不壓制人,不擋住人,把門打開給他看,誘導他進去。但用什麼誘導他呢?用什麼「騙」他呢?「博我以文,約我以禮。」所謂人文的學問,就是這兩句話。

什麼是「博我以文?」就是知識要淵博。我時常感覺到,現在的教育,從五四運動白話文流行以後,有一大功勞,知識普及了,現在的青年知識淵博了,這就是「博我以文」。尤其現在加上傳播事業發達,每個家庭有電視,在社會上有電影、報紙、刊物、廣播,各種傳播知識的工具,以致現在十幾歲的青年,對於常識,比我們當年二三十歲時還知道的更多。當年我們書是讀得多,對於普通知識還是傻傻的。鄉下出來,看到飛機、輪船,還叫「飛輪機」、「火輪船」。現在七八歲的孩子都知道太空了。

可是知識越淵博,學問越沒有了,缺乏了下面「約我以禮」的涵養。我們要了解,「博我以文」的「文」並不限於文字,而包括了一切知識。知識要淵博。但知識越淵博的人,思想越沒有中心。所以中國政治,在過去領導上有一個秘密。

當然,這在歷史上不會寫出來,任何一個皇帝成功了,都不會傳給徒弟的。這秘密是什麼呢?他儘管採用知識多的人,淵博的人,而真守成的幹部是找老實而學識不多的人,他穩得住。凡是知識越淵博的人越靠不住,因為他沒有中心思想。對於這種人,給予的官位、頭銜非常大,而真正行政的權力,並不交給他。知識多了的人,好的可以說成壞的,壞的可以說成好的。

像現在的人好講邏輯,把西方的一種思想方法,也當哲學來講。例如說到法理學的話,如果我們抓到小偷,送官署是對的。但是打了他一下,他可以要求驗傷,告你傷害。他說他做小偷是犯了法,但你打他是侵犯人權,至少在判決確定前,他還只是一名嫌疑犯,你打他,侵犯了人權,人權第一,你犯了傷害罪。

講法律邏輯,這是對的。但從另一面講,善就是善,惡就是惡,壞人就該打,可以不跟他講這一套。這就是說死守邏輯的壞處,也就是說僅僅是「博我以文」的流弊。以下面這句「約我以禮」來救這個流弊就對了。知識要淵博,思想要有原則,走一個專精的道路,作人處事要保持文化思想的中心精神。這是顏回第二點說到孔子教育他的方法,也可以說是他的心得。

第三點他說自己受孔子教育,大有「欲罷不能」之感,他說有時候自己想想算了,不再研究了,可是卻像談戀愛一樣,藕斷絲連,總擺不下來。「既竭吾才,如有所立卓爾。」顏回說他自己,盡所有的才能、力量跟他學,然後感覺到很不錯、很成功,好像自己建立了一個東西,自己覺得「卓爾」站起來了,可以不靠孔子,不依賴老師了,好像行了,結果冷靜下來一反省,還是不行。

「雖欲從之,末由也已。」雖然跟著他的道路走,跟著他的精神那麼做,但茫無頭緒,不曉得怎麼走,簡直一點苗頭都找不到。這是顏回口中所描寫出來的孔子,就是這樣一個人,講他的作人,崇高、偉大、其實,而摸不透。第二點講到孔子教育人家,是那麼善於誘導,而且那麼注重多方面的知識,知識淵博了以後,同時注意中心思想的建立。第三點說明自己努力的結果,不論怎麼,老是跟不上孔子。

講到這裡,我們聯想到禪宗百丈大師的幾句話:「見與師齊,減師半德,見過於師,方堪傳授。」說夠得上作一個禪宗大師的徒弟,要有一個條件——比老師還高明。他說如果學生的學問見解和老師一樣,已經是矮了半截了。為什麼?因為老師已經走了幾十年了,這個學生還是在幾十年以前的程度,在後面跟著老師走。

教育的目的希望後一代比前一代好,要年輕一代的學問見解,超過了老師,才可以作徒弟。所以我經常有個感想,我們年紀大一點的朋友們,領導青年們,所期望於後一輩青年的,就要效法這幾句話,希望後面的青年比我們行。

有一次演講,談到命運的問題,我說我們這一代,不包括現在的青年,不必算命,如果要算八字,我對大家——也包括我自己在內,已經批斷好了八個字:「生於憂患,死於憂患。」我們這一代是命中註定墊牆基的。但是不要自認悲哀,這是神聖的,一個建築物基礎不穩固就不好。

所以我們這一代要認清楚,是未來一代的基礎,自己要建立得穩固,同時希望後一代,要勝過於我們,見解學識都超過我們,這是我們國家民族所最值得欣慶的事。如果現在發現不及我們,這有什麼用?要現在超過了我們。如孟子說的:「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。」這種「見過於師」的青年就是英才,但是這種人才,始終很難得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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