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別裁》衝冠一「路」為紅顏
南懷瑾講述
到這裡引出一件事來了。
子見南子,子路不說。夫子矢之曰:予所否者,天厭之!天厭之!
這段很妙。南子是古代的一個美女,是衛國的人。孔子在這個國家相當久,因為衛國本來有意留孔子,把國政交給他,學生中有很多人懷疑孔子想取得在衛國的君權。當時衛國的諸侯衛靈公,寵愛一個漂亮的妃子,就是南子。春秋戰國的時候,女子把持政權的有好幾位,不過直到現在還沒有看到這個問題的專書,我倒很希望有人,如果有功夫,對這種女人把持政治的風氣,列舉中外的歷史事例寫一本書。
中外歷史上,與政治有關的女人太多,幾乎任何一個政權都離不開女人。常在報紙上看到,英國的緋聞出來了,白宮的桃色新聞又出來了,全世界新聞界鬧得那麼兇,我看看覺得蠻好玩的。有的學生問,怎麼覺得好玩而已?我說這有什麼希奇呢?報紙上鬧是另外一回事。古今中外任何一個政權,幾乎沒有不和女性發生關係的。
不過有些是好的女性,有些是壞的女性。和歷史的整個型態都有關係,可惜的是古代重男輕女,歷史的記載沒有朝此方向發揮而已。明末清初文學家李笠翁說的,人生就是戲台,歷史也不過是戲台,而且只有兩個人唱戲,沒有第三個人。哪兩個人?「一個男人,一個女人。」
這句話又引起另一則有名的故事:相傳清朝的乾隆皇帝游江南,站在江甦的金山寺。看見長江上有許多船來來往往,他問一個老和尚:「老和尚,你在這裡住了多少年?」老和尚當然不知道這個問話的人就是當今皇上,他說:「住了幾十年。」問他:「幾十年來看見每天來往的有多少船?」老和尚說:「只看到兩隻船。」乾隆驚奇地問:「這是什麼意思?為何幾十年來只看到兩隻船?」老和尚說:「人生只有兩隻船,一隻為名,一隻為利。」乾隆聽了很高興,認為這個老和尚很了不起。李笠翁說人生舞台上只有兩位演員,一個男的,一個女的,這也是很自然的現象。
孔子當時到了衛國,南子這位寵妃正在把持政權,曾經找人告訴孔子,想見見孔子。這是古代,不比現代外交:除了阿拉伯伊斯蘭教國家外,到了一個國家,見元首夫人,並沒有什麼了不起,而且還是一種習慣上的禮貌。
但在古代不然,尤其是南子這個人,名聲並不好,她要見孔子,孔子並沒有答應,後來有人告訴孔子,要在衛國有所作為,非要走南子這條路線,孔子當然沒有走這條路。但是孔子有一天的確見了南子,照歷史上記載,孔子見南子,南子對他恭敬萬分。歷史的記載,男女相見,中間掛一幅珠簾,南子穿了國家的大禮服,在簾子裡面向孔子跪拜,非常尊敬孔子,這也是事實。
現在《論語》中記載,孔子見了南子。這一下,學生當中脾氣最大的子路不高興了,出來在態度上大概給孔子很難堪,逼得孔子賭了咒:「你不要懷疑我啊!我假如做了對不起人的事,給天雷打死!給天雷打死!」古人對這節書,都作上面這樣的解釋。
如果這樣解釋是對的,試想想,我們民族文化所標榜的這位聖人,豈不太糟糕了?見南子就有不軌的行為嗎?這是不可能的。南子雖然在社會上的名譽不太好,孔子也瞧不起她,到底她是這個國家國君的如夫人,她硬要見見,也理所當然。孔子特別講禮,這又有什麼失禮的?
孔子見了南子出來,子路這個學生就擺臉色給他看,孔子這個「校長」也幹不下去,要辭職了,太受學生的威脅了,還要逼得孔子當面賭咒,「天啊!給雷打死!給雷打死!」哪有這樣的解釋?這完全是後人塑造孔子的錯誤,所以孔家店被打倒是難怪的,都是這些店員亂搞!把自己老闆塑得那個怪像。就是現在,也還有人把孔子像塑得那麼呆板。孔子哪裡是這樣的,孔子態度本來非常活潑輕鬆。
孔子見南子,是事實;子路不大高興也是事實,孔子也的確矢之。「矢之」是很嚴重,等於賭咒,賭什麼咒呢?問題在下面這句:「予所否者」,孔子就告訴子路,你們的看法不對的。這裡要千萬注意,古人說:「萬事誰能知究竟?人生最怕是流言。」又說:「眾口鑠金,積毀銷骨。」
這就是人言可畏。又「誰人背後無人說?哪個人前不說人?」人情世故要通達,凡事問心無愧,旁人背後怎麼說不要管他,只問自己。所以孔子是說,你們看法和我看法不一樣,我所否定的,我認為不可救藥的人,一定是罪大惡極。不但人討厭他,就是天也討厭他,那麼這種人便不需要與他來往。
我們再看南子,是不是那種「天厭之」的人呢?南子在歷史上不像夏姬,後來的夏姬是不得了的,壞得很。我們查衛國的歷史,南子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錯,不過長得漂亮,衛靈公非常迷她,如此而已!政治上當時比較起來,衛國還算好的。而且孔子周遊列國,流落他方的時候,還是在衛國住得最久,衛君在衛護他,南子也在衛護他,衛國的大臣,蘧伯玉這班人也在衛護他。
所以孔子說,你們不要聽到人家胡說八道就相信了。「謠言止於智者」,有聰明有智慧的人,一聽到就知道是真的或是假的。我所認為不對的,不像你們的看法,如果真有罪大惡極的人,天意都會厭棄他,何況人呢?你們對於南子,用不著這樣不高興。這節的意思,如此而已。我們絕不能照舊的解釋,把孔子說成像孩子偷了嘴,怕大人打那樣,哪有這種事,這是三家村學究們的見解。
接下來,孔子提到這件事了。所以我說《論語》是連成一起的,編得非常好。講了南子這故事,馬上就把孔子的一段話引進去了。
子曰:中庸之為德也,其至矣乎!民鮮久矣!
在孔子的孫子子思著《中庸》的時候,第三章中,就引用這一句話。孔子是講了這一句話,孔子就中庸太難了,中庸是什麼呢?講孔子的中庸也是很難解說的,如仁字一樣,有體有用,我現在不講中庸的體,將來有機會研究《中庸》時再講,現在講中庸的作用,有些學者寫文章罵中國文化,他們也是中國人,現在中國人「罵」中國文化的太多了!
真使人感慨萬千,我們這個國家在五代那八九十年中,也是最亂的,是當時認為的外族侵略進來的時代,有許多中國人變成什麼樣子呢?很難看,也很壞,他們幫助外族侵略自己中國人,所以唐末司空圖有一首感慨的詩:「一自蕭關起戰塵,河湟隔斷異鄉音。漢人學得胡兒語,卻向城頭咒漢人。」將來百把年以後,寫我們現代的歷史,可能有人也會這樣寫。現在罵中國文化的,不是外國人,而是我們自己中國人。自己對自己沒有搞清楚。
現在也有很知名的學人寫了文章,說中庸就是馬馬虎虎的意思。他曲解說,張三說對,李四說不對,而王五說對與不對沒有關係,就中庸吧!這位學者竟如此解釋中庸,他們這些人對於中庸是什麼,自己都沒有好好的研究。
我們現在說中庸,就是能夠中和的中庸之作用。我們中國文化中《易經》的道理,是說天下的事物,天下的人物,隨時隨地在變,每秒鐘都在變,沒有不變的事。如何能適應這個變,如何能領導這個變,這是學問的中心。
同時《易經》告訴我們,變是對立的變,任何一件事都是相對立的,有正面必有反面,有好必有壞,你說對的,同時也就產生了不對的。一切都是相對的,在這個相對的中間,有一個中和的道理。所以「中庸」便提到中和的作用,孔子是說兩方面有不同的意見,如果有最高的領導德業的人,使它能夠中和,各保留其對的一面,各捨棄其不對的一面,那就對了。那才是「中庸之為德也,其至矣乎!」孔子同時感嘆說:「民鮮久矣。」一般的人,很少能夠善於運用中和之道,大家走的多半都是偏鋒。
把這節放在孔子見南子後面,正說明了我們剛才所說的道理。一般人對人事的批評,要多方面注意人情世故。將來各位出去外面做事情,你的部下,你的朋友,甚至你的敵人,對你也是一樣。當罵你壞的時候,什麼都是壞的,沒有好的;當捧你的時候,什麼都是好的,沒有壞的。但是不管捧與罵,都是有問題的。我們不要忘記了自己的本分,自己要很清楚自己,不要為這些毀譽所動搖,要問自己真正的作為。所以孔子在這裡所講的道理,說明了孔子見南子的真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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