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別裁》吉光片羽稍縱即逝

南懷瑾講述

 

講到這裡,《論語》上還有一個大問題,和這個問題是一樣的,將來要講到,現在先連起來研究,是在第十篇《鄉黨》的最後一段:「色斯舉矣。翔而後集。曰:山梁雌雉,時哉時哉!子路共之,三嗅而作。」朱熹——宋代的大理學家朱夫子,以及歷代的學者,認為這段書的上下文中掉了文字。古代不像我們現代印刷發達,書籍是用刀刻在竹片上的所謂竹簡,一片一片很容易弄掉。但是這種觀點也有不能完全採信之處。

我們看原文:「色斯舉」就是說鳥在開始飛翔之前,拍展著羽翼,飛向青天,而後又翩然而逝。這是一幅自然美麗的生動畫面,意境之美頗似最近流行的「天地一沙鷗」。現在看看原文:山梁——山崗上面,雌雉——雌的野雞(山崗上的雌野雞),時哉時哉——就在這個時候。

那麼子路在旁邊聽到了,「共之」——就是恭身一拱手說:「哦!」的情狀,又為什麼「三嗅而作」呢?「三嗅」——所謂嗅,就是用鼻子吸氣的意思。我們年輕時候說笑話:「子路共之,三嗅而作。」為什麼?是子路想吃野雞肉,先用鼻子聞聞很香。又說:子路是練氣功的,先吸三口氣,「而作」,再打出去,於是野雞被子路打倒了。

這些都是笑話。那麼這一段到底記載的是些什麼東西?用我們的觀點,就是和「吾道一以貫之」一樣,也和禪宗「拈花微笑」的道理一樣。我認為並沒有掉落了文字,上面是記載當時的情形,描寫飛翔的景象。「色斯舉」——大家也看過孔雀,看過野雞。我曾在山里住過很久一段時間,山中一大群野雞出來,的確很漂亮。

「色斯舉矣」,野雞要起飛之前,翅膀尾巴一展,像孔雀一樣很美麗,然後起飛了,「翔」是飛翔一陣,然後又下來,停在什麼地方呢?在山崗上面。孔子當場看到這個景象,野雞羽毛很鮮豔,仔細一看,是隻母野雞,悠閒安然地站在山崗上。這時候子路也在旁邊,孔子就告訴子路:「時哉!時哉!」

這個「時哉!時哉!」在孔子一生思想中佔很重要的地位,尤其研究《易經》及中國文化,關於「時」的問題,更要注意。人生一切,個人小事也好,國家大事也好,都要把握時機。還有「位」——環境。

《易經》重點,就在這裡。天下萬事萬物都在變,隨時在變,沒有不變的事,時間一分一秒在變,空間隨時隨地在變。所以孔子經常在《易經》中提到時空的變。我常告訴年輕同學們,不要怨恨,也不要牢騷,年輕人不怕沒有前途,只問你能不能夠站得起來;但要懂得把握時間和空間。如同趕公共汽車一樣,這就是人生。等得久的人,不要埋怨,是自己到站太早了;有的剛剛趕到,汽車開出去了,於是氣得不得了,大罵一陣,罵有什麼用?乾脆等下一班第一個上去,不就好了。從這一點小事,也可了解人生,怎樣去安排自己,把握時間,孔子告訴子路「時哉!時哉!」也包含了這個道理。

野雞站在山崗上面,顯得很神氣,假使它站在中央菜市場的雞籠旁邊,你說它的後果是什麼?它站在那山崗上,就大有鳳凰之象。正如晉代左思的詩:「振衣千仞崗,濯足萬里流。」一幅大自然的畫面,上是千仞崗,下是長江浪,一人怡然自得地站在上面,真是神仙中人,了不起,這就是得時、得位。

孔子指著那山崗上美麗的雌雉對子路說:「時哉!時哉!」意思就是說,你看,那隻雌雉正在這個時候飛起來,然後又降落在那麼一個好地方,這一幕活動的畫面,影射了人生處世之理。

孔子周遊列國,要想救這個時代,救這個世界,救這個歷史文化,但卻深感回天乏術。他藉著這一幕景緻對子路表達這個意思,而不從正面講,好像釋迦牟尼拈花微笑的手法。不用語言,就用目前這個事實指示給子路,你要懂得這個,要立足,要站穩,要站得好,早一點站到你的好位置。「時哉!時哉!」要把握時機。子路這時候拱手:「是!」三嗅是子路聽懂以後,恍然領悟而生感嘆的反應。

中國文字,古文非常簡單,就是這麼回事,但是拿現代文字改寫成劇本的話,起碼是兩頁的對白,加上表演,鏡頭恐怕花費二十分鐘。

這段在研究《鄉黨》時要極小心,在此只提前作個簡述。現在再回到講仁的這篇上面;「參乎!吾道一以貫之。」此一說詞內涵的道理。也相當於子路那一則「山梁雌雉……時哉!時哉!」的道理。

前面說過曾子的「吾日三省吾身」,這個人用功,很注重培養自己內心的寧靜,德行的修養到了相當的程度,孔子看到他進來——一個人道德素養到了寧靜安詳的境界,走路的神態和平常不同;憂鬱時,走路的態度又變得與高興時不同。他的學問、道德修養到了這個境界,在孔子面前一走過來,這位至聖先師就看出了火候。

所以孔子把他叫過來:「參乎!吾道一以貫之。」——其他學問講了半天,都是空的。等於釋迦牟尼說的不立文字,真理就在你自己內心裡,內心隨時隨地都能寧靜、安詳、平淡,這個境界就差不多了。你永遠保持修養上的這個境界,久而久之即可隨心所欲而不踰矩了。但是一般同學們沒有修養到這個程度,此中道理,並不是即講即知,必須要有內涵的真正修養。曾子也知道一般同學沒有到達這個程度,因此就輕輕一推,推到行為上去,告誡他們先要留心作人做事的忠恕之道。

孔子的學問,的確有一段內在修養、真實工夫,並不是完全談空洞的理論而已。這一段我們暫時講到這裡為止,恕我才疏學淺,言難盡意。這類的問題後面還是有的,以後還可以談到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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