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孟子旁通》第92講 學非所用用非所長論

南懷瑾講述

 

孟子見齊宣王曰:「為臣室,則必使工師求大木。工師得大木,則王喜,以為能勝其任也。匠人斵而小之,則王怒,以為不勝其任矣。夫人幼而學之,壯而欲行之。王曰:『姑舍女所學而從我。』則何如?今有璞玉於此,雖萬鎰,必使玉人雕琢之。至於治國家,則曰:『姑舍女所學而從我。』則何以異於教玉人雕琢玉哉?」

有一天,孟子再見齊宣王,對齊宣王說,假如你要建築一座巨大的宮殿,一定會命令負責工程的人,先去找很高大的木材——古代還沒有鋼筋、水泥,只有找大木材了——負責工程的人,找到了高大的好木料,你一定很高興,認為他了不起,能夠勝任這件工作。當然,從森林中砍伐來的原木,還不能立即拿來作樑、作柱,一定還要經過加工整理,用斧用鋸,修整到合用為度。結果你看到他們把得來不易的大木頭削小了,你一定很生氣的認為他們沒有善盡職守。一個人從小學一樣東西,等長大了,要施展所學的時候,你對他說,不要管你所學的那一套,跟我走,照我的辦法就好了。你齊宣王想看看,結果會是怎樣呢?

再假定現在有一塊很好的玉石在這裡,雖然價值達二、三十萬兩黃金之鉅,也一定要使琢玉的工人依他的學識技術,把它雕琢好才可以。你現在雖在尋求治理國家的人才,但你卻要求那個人放棄平生所學,跟著你的方向,照你的辦法去做,這樣豈不等於叫琢玉的人,放棄他所學的技術,照你的辦法去琢玉一樣,這怎麼行得通呢?

這一段的背景,是孟子在齊國已經逗留好幾年了,很不得志,孟子很著急,不得不像下象棋一樣,要將上一軍了。他對齊宣王說了這麼多話,齊宣王一動也不動,沒有聽他的意見實行仁政,似乎有一點點震動了孟子的浩然正氣,好像鬍子都翹起來了。

說到這裡,可看清一個事實,凡是一個知識分子,有了學問以後,想實行他的理想,有所作為,在際遇不好,機會不來的時候,都是這般痛苦的。過去如此,將來也還是一樣。讀了這段書,仔細想想,真令人不禁有許多感慨。中國過去有句俗話:「學成文武藝,貨與帝王家。」

(古人對於文學、武學,叫做文藝、武藝。古人這個「藝」字用得非常好,不管是文學、哲學,或任何學問,修養到了藝術的境界,才算有相當的成就。學武也是一樣,學到了相當的程度,才稱得上武藝,入於藝術境界,也就是所謂「化境」。不像日本人,有所謂一段、兩段,一直到九段。日本武術的分段法,是由中國佛家禪宗的「浮山九帶」蛻變而來的。)

上面引用的這句古話,相當深刻,從這句話來看,人都有不滿現實的情緒,儘管學問好,本事大,賣不出去,也是枉然。孟子賣不出去,孔子也是賣不出去,在《論語》中記載著孔子說的:「沽之哉!沽之哉!」結果到了流動攤位上,還是賣不出去,永遠是受委屈的一副可憐相。孟子也一樣,現代和將來的人也是一樣,賣不掉的時候,都很可憐。這就是世間相。過去是將學成的文武藝賣給帝王家。現在呢?是賣給工商鉅子、大資本家。中國的知識分子,幾千年來都是如此。沿街唱賣「蓮花落」,又豈止是我們位亞聖夫子而已。

另一方面,那些大老闆的買主們,態度都很令人難堪,不但是討價還價,苛求得很,有時候對知識分子就像對上門兜售的小販一樣,看也不看一眼,一揮手,一個勁兒的比著:「去!去!去!」你把黃金當鐵賤賣給他,他也不理,就是那麼個味道。

我在小的時候,父親告誡我兩副語體的對聯說:「富貴如龍,遊盡五湖四海。貧窮如虎,驚散九族六親。」另一副說:「打我不痛,罵我不痛,窮措大(現在叫窮小子)肝腸最痛。哭臉好看,笑臉好看,田舍翁(現在叫有錢人)面目難看。」活了幾十年後,對人間事閱歷多了,回頭再想這副聯語,的確是世間的淋漓寫照。孟子的仁義之道,在齊宣王那裡兜銷不出去,他也不想再看這副臉色了。

在古代,尤其春秋戰國間,知識分子第一個兜銷的好對象,當然是賣給人主——各國的諸侯,執政的老闆們。如果賣出去了,立即就可平步青雲,至少可以弄個大夫當當。其次,賣不到人主,就賣給等而下之的世家,如孟嘗君、平原君等四大公子,一般所謂卿大夫之流,能夠作他們的座上客,也就心滿意足了。實際上,名義雖稱之謂「賓客」,也不過是一員養士而已。如彈鋏當歌的馮諼,即是如此。到秦始皇統一天下以後,曾經下了逐客令,當時李斯也在被逐之列,臨行之時,上書勸諫,秦始皇覺得有理,於是收回成令,李斯後來因而得以重用。雖然如此,各國諸侯的滅亡,對養士風氣不能說不是個打擊,這一階段的讀書人,是比較淒涼悲慘的,大多流落江湖,過著遊俠的生活,這就是漢初遊俠之風盛行的主要原因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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