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孟子旁通》第75講 貨殖列傳的一斑

南懷瑾講述

 

中國文化真是如此呆滯醜陋的嗎?我們不必歸罪於什麼理學家、道學家或哪一家上去,只是由於少數讀書人,把觀念搞錯了,把大家的觀念帶到歧路上去。中國文化的本身,並非如此。歷史上,漢代的司馬遷曾經就「貨利」的問題,正式提出來談經濟思想。當時別人都不大注重經濟問題,只有他特別注意,而在《史記》中寫了〈貨殖列傳〉,成為中國經濟學上的第一篇傳記,也是中國討論經濟哲學思想的好著作。另外,〈平準書〉也是財政學上的重要資料。

司馬遷看法與眾不同,在當時大家看不起貨利的時候,他卻認為貨利非常重要。他提出來的第一位經濟專家是姜太公,第二位是范蠡,第三位是孔子的天才學生子貢。接下來還有很多,現在我們擇要摘錄下他這篇文章,來作個研究。

老子曰:「至治之極,鄰國相望,雞狗之聲相聞,民各甘其食,美其服,安其俗,樂其業,至老死不相往來。」必用此為務,輓近世塗民耳目,則幾無行矣。

太史公曰:夫神農以前,吾不知已。至若詩書所述,虞夏以來,耳目欲極聲色之好,口欲窮芻豢之味,身安逸樂,而心誇矜勢能之榮使。俗之漸民久矣,雖戶說以助論,終不能化。故善者因之,其次利道之,其次教誨之,其次整齊之,最下者與之爭。

夫山西饒材、竹、穀、纑、旄、玉石;山東多魚、鹽、漆、絲、聲色;江南出枬( ㄓㄢ,同「栴」。[栴檀]檀香。)、梓、薑、桂、金、錫、連、丹砂、犀、瑇(「玳」的異體字。)瑁、珠璣、齒革;龍門、碣石北多馬、牛、羊、旃裘、筋角;銅、鐵則千里,往往山出棊置;此其大較也。皆中國人民所喜好,謠俗被服飲食奉生送死之具也。故待農而食之,虞而出之,工而成之,商而通之。此寧有政教發徵期會哉?人各任其能,竭其力,以得所欲。故物賤之徵貴,貴之徵賤,各勸其業,樂其事,若水之趨下,日夜無休時,不召而自來,不求而民出之。豈非道之所符,而自然之驗邪?

《周書》曰:「農不出則乏其食,工不出則乏其事,商不出則三寶絕,虞不出則財匱少。」財匱少而山澤不辟矣。此四者,民所衣食之原也。原大則饒,原小則鮮。上則富國,下則富家。貧富之道,莫之奪予。而巧者有餘,拙者不足。故太公望封於營丘,地瀉鹵,人民寡,於是太公勸其女功,極技巧,通魚鹽,則人物歸之,繈至而輻湊。故齊冠帶衣履天下,灣岱之間斂袂而往朝焉。其後齊中衰,管子修之,設輕重九府,則桓公以霸,九會諸侯,一匡天下;而管氏亦有三歸,位在陪臣,富於列國之君。是以齊富強至於威、宣也。

故曰:「倉稟實而知禮節,衣食足而知榮辱。」禮生於有而廢於無。故君子富,好行其德;小人富,以適其力。淵深而魚生之,山深而獸往之,人富而仁義附焉。富者得勢益彰,失勢則客無所之,以而不樂。夷狄益甚。

諺曰:「千金之子。不死於市。」此非空言也。故曰:「天下熙熙,皆為利來,天下攘攘,皆為利往。」夫千乘之王,萬家之侯,百室之君,尚猶患貧,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!(文中所述范蠡、子夏等人致富之道,從略。)

此其章章尤異者也。皆非有爵邑奉祿弄法犯奸而富,盡椎埋去就,與時俯仰,獲其贏利。以末致財,用本守之;以武一切,用文持之。變化有概,故足術也。若致力農畜。工虞商賈,為權利以成富,大者頃郡,中者傾縣,下者傾鄉里者,不可勝數。

夫纖嗇筋力,治生之正道也,而富者必用奇勝。田農,掘業,而秦揚以蓋一州。掘塜,奸事也,而田叔以起。博戲,惡業也,而桓發用富。行賈,丈夫賤行也,而雍樂成以饒。販脂,辱處也,而雍伯千金。賣漿,小業也,而張氏千萬。酒削,薄技也,而郅氏鼎食。胃脯,簡微耳,濁氏連騎。馬醫,淺方,張里擊鐘。此皆誠壹之所致。

由是觀之,富無經業,則貨無常主,能者輻湊,不肖者瓦解。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,巨萬者乃與王者同樂。豈所謂「素封」者邪?非也?

《史記》作者司馬遷及其父司馬談,都是比較偏愛黃老道家的學術思想,尤其是推崇老子的思想。他寫的〈貨殖列傳〉,首先就引用老子的話,描寫社會到了富強康樂,民主自由的極點,才能真正進入大同的理想境界,也才能達到老子所說的無為之治,法乎自然的境界。老子前面的一段話,意思是說,比鄰的國家,國界相接,或隔一條路,或隔一條小溪,彼此都可以一望而見,連雞鳴狗吠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。而各國的老百姓,都能夠吃得好,營養足;穿得好,沒有穿打補釘的衣服;社會風氣安定,沒有不良分子的騷擾;對自己的事業、職業,都很滿意,各人安守本分。生活在這樣安定快樂的社會中,人人都很滿足,終此一生,都不會去羨慕別人,更不會為了生存,而離鄉背井去外地謀生。

本來老子的說法,在我看來,和儒家大同思想的說法並沒有兩樣,不過老子是對理想境界描寫,儒家的《禮運.大同》篇則是原則的敘述。二者都是根源一脈相承的中國古代文化傳統,如果一定要以表面的文字,把他們硬分為兩派,是一件很遺憾的事情。

曾經聽一位青年人說,現在日子過得好,有了錢,退了休,就該環遊世界一番,「至老死不相往來」,不出國門,活著有什麼意思。出國走走,這是一種很時髦的觀念,而且也可增廣見聞,但對於老子這句話的反駁,則似有斷章取義之嫌。先從近處說起,就在臺灣的山區或農林中,還是有一些人,不但沒有到過臺北,甚至連他居處的縣治所在地也沒有去過,一生沒有離開家鄉一步,但因生活過得安定快樂,臨終之時,心中了無遺憾。而現代許多曾經環遊過世界的人,在他臨終之際,或對後代子孫,或對國家社會,或對他自己的一些事情,還是很不放心,帶著滿腔的無奈而去。

也還有人說,到美國、或到歐洲,去求學深造,或發展事業又有什麼不好?為什麼要「至老死不相往來」?這也是忘記了這句話前面的「至治之極」,以及接下去的描寫。我們要反過來問一句,假如我們今天成為世界上經濟力量最雄厚,教育文化水準最高,科技最發達,軍事力量最強大,社會也最安定的國家,那麼你還會想到外國去求深造,求發展嗎?再進一步說,全世界,全人類,每個社會都達到了這個水準,那麼又有誰不願安安穩穩在自己家鄉努力,反而到處奔波勞苦,替別人洗碟子、擦地板呢?現代的澳洲人,位於南半球,一般人過著太平日子,就很少往外國跑了。

不過,在現代也有一種反面的「至老死不相往來」的現象。那是南北韓之間的三十八度線;東西德的圍牆;我們與大陸之間的一衣帶水。由此可見,想要達到「至老死不相往來」的境界,是不容易的,除非全世界、全人類,都富強康樂了,才能達到這個美好的境界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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