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孟子旁通》第57講 齊國富強的素描

南懷瑾講述

 

〈蘇秦為趙合從說齊宣王〉原文:

蘇秦為趙合從,說齊宣王曰:齊南有太山,東有瑯邪(山名,在今山東諸城縣東南),西有清河(《史記正義》:即貝州),北有渤海(案下云四塞之國,則太山、瑯邪、清河、渤海,皆以山川形勢言,以郡邑當之恐誤。《方輿紀要》曰:齊西有清河,即濟水也。當以濟水為是。),此所謂四塞之國也。

齊地二千里,帶甲數十萬,粟如丘山,齊車之良,五家之兵,疾如錐矢(小矢也,喻勁疾也。),戰如雷電,解如風雨。即有軍役,未嘗倍太山,絕清河,涉渤海也。

臨淄(齊都,故齊城,在今山東臨淄縣北)之中七萬戶。臣竊度之,下戶三男子,三七二十一萬,不待發於遠縣,而臨淄之卒,固已二十一萬矣。

臨淄甚富而實,其民無不吹竽鼓瑟,擊筑彈琴,鬥雞走犬,六博蹹(ㄊㄚˋ,古同「踏」。)(ㄐㄩˊ,古同「鞠」,古代游戲用的一種皮球。)者。臨淄之途,車轂擊,人肩摩,連袵( ㄖㄣˋ,同「衽」,衣襟。)成帷,舉袂成幕,揮汗成雨,家敦而富,志高而揚。

夫以大王之賢,與齊之強,天下不能當。今乃西面事秦,竊為大王羞之。

且夫韓、魏之所以畏秦者,以與秦接界也。兵出而相當,不出十日,而戰勝存亡之機決矣。韓、魏戰而勝秦,則兵半折,四境不守。戰而不勝,以亡隨其後。是故韓、魏之所以重與秦戰而輕為之臣也。

今秦攻齊,則不然,倍韓、魏之地,過衛陽晉(故城在今山東曹縣北,故衛地)之道,徑亢父(故城在今山東濟寧縣南,故齊地)之險。車不得方軌,馬不得並行,百人守險,千人不能過也。秦雖欲深入則狼顧,恐韓、魏之議其後也。

是故恫疑虛揭,高躍而不敢進,則秦不能害齊,亦已明矣。夫不深料秦之不奈我何也,而欲西面事秦,是群臣之計過也。今無臣事秦之名,而有強國之實,臣固願大王之少留計。

齊王曰:寡人不敏。今主君以趙王之教詔之,敬奉社稷以從。

這篇資料,一開頭就指出了齊國在戰略上極其有利的地理形勢。國內為一大平原,而四面的疆界,都有大山巨川或深海,可為險阻。所謂「四塞之國」,易於防守,而外敵不易入侵。

次一段,是指出齊國國富兵強的實際情形。蘇秦把齊國的兵力,瞭解得清清楚楚。他指出,齊國正如現代的強國一樣,軍隊有數十萬人。糧食的儲存,堆積得像山一樣高。軍隊的強盛,攻擊力量的尖銳,行動的迅速,可以雷電疾風作比擬。這當然是蘇秦誇張性的形容,但仍可見齊國的軍力之強。他並指出,這樣強大的武力,一旦有敵人來侵,可以不必離開自己的國境,就把敵人擊退,使得難越雷池半步。

接著他敘述齊國首都臨淄的情形,當時人口就有七萬戶,如果以戰國時代的人口比率來說,則當時七萬戶大約相當於今天的國際名都——紐約市的人口。依照蘇秦的估計,一戶有三名兵役年齡的男子,那麼臨淄在一夜之間,就可以動員二十一萬的士卒,不必再從外縣市征調,這是首都一地的充足兵源。

再看臨淄的繁榮,經濟上的富庶,所表現在居民日常生活上的狀況,真是富足得不得了。社會安定,經濟富裕後,社會的趨勢就一定會變,於是吃喝玩樂都來了,或者是玩玩竽、築、琴、瑟這些樂器,或者是鬥雞、跑馬、打球以及各種賭博性的娛樂。在路上,車子太多,輪軸常常互相磨擦。路上的行人當然比車子還多,擠在一起,有如臺北的西門町,走起路來都感到困難。這些人把衣裳的下襬連起來,或者把袖子接連舉起,就會形成一塊大布幔,密不透氣的。這時候如果大家同時流汗的話,就會像下雨似的。

由於人們都過得殷實而富裕,所以一個個都顯得志得意滿的樣子。「家敦而富,志高而揚。」這八個字,是蘇秦對臨淄居民的生活寫照,我們在今天讀史時,對於這八個字,就要特別注意了。這八個字,從另一面看,也是一種弊害的源頭。當一個國家,經濟安定,社會繁榮,國民收入增加之後,往往就流於浪費,生活方式多半都驕奢淫逸,精神生活方面則道德墮落,產生優越感,看輕別人。這就是當時齊國的情形,和今天美國的情形差不多。

下面是蘇秦的說辭。他說,以你齊宣王的英明,領導國家建設,趨於如此的地步,各國諸侯,沒有比得上你的。可是你卻還要對西方的秦國低頭,去聽他的話,我蘇秦實在替你暗暗慚愧,真是不必如此啊!

蘇秦這個論調,對當時的齊宣王來說,實在是夠刺激的。

蘇秦指出了齊國當時地理上的先天優勢,以及充沛的軍事與經濟力量,然後再進一步對齊宣王分析當時的國際情勢。他說,韓國和魏國會怕秦國的原因,是他們的邊界和秦國的邊界連接在一起,如果打起仗來,雙方出兵,力量都差不多,不出十天的時間,就可以決定勝負。韓、魏兩個國家,如果打敗了秦國,這場戰爭,必然是很刺激的。雖然勝了,也會損失一半的國力,餘下的一半力量,實在不足以保衛疆土,在國防實力上,還是處在空虛危險的狀態中。假如打了敗仗,當然更慘了,跟著來的,就只有亡國的命運。由這樣不利的形勢,韓、魏就把和秦國作戰,看成了嚴重的問題,所以他們避重就輕,只好對秦朝貢稱臣,以博取和平。

蘇秦的這一分析,確實是有相當道理的,這又證明了他刺股用功,不止是讀一部《陰符經》而已。而是得到《陰符經》的啟示,曉得要注意到各國的形勢,去搜集國際資料,瞭解各國的國情和國際現勢。年輕人今天讀書,實在要把握這一點,才不會讀死書,變成書呆子。

他作了國際形勢的分析後,再進一步將齊國的國際關係,分析給齊宣王聽。他指出:秦國當然也有他的大欲,也想君臨中國。不過秦國如果要攻擊齊國,情形就不一樣了。

第一,齊秦之間,還隔了韓、魏這兩個國家,還要借道於衛國的陽晉,再經過亢父一帶險要的山區。這一段路,戰車無法順利通過,馬匹也不能並行。只要派一百人守在那裡,那麼成千的兵力都攻不進來,是十倍兵力所不能攻克的戰爭死角。

還有,縱然秦國冒了最大的危險,深入內地進犯。它也還要狼顧一番。(中國相法中,「狼顧」是奸詐的表象,因為狼在走路的時候,是低著頭,眼睛向左右回顧四周。「鷹視」是眼睛發現一個標的時,睜了大眼盯著看,眼神中含有貪婪的擄掠意味。有時狼顧鷹視並用,這是描述一個人的奸詐、貪婪而又狠毒。)要分心注意到韓、魏這些國家,是不是會動腦筋,乘他秦國攻擊你齊國的時候,在它的背側,向它進攻。

以秦攻齊,既處於不利的戰略形勢,又有後顧之憂,因此,這只是唬唬人的心理戰術。雖然秦國的確是躍躍欲試,可是卻不敢輕易付諸行動,所以,秦國不足以為害你齊國,是很明顯的事了。

蘇秦分析了這些情勢,最後作了結論,也是他對齊宣王的進言:現在,你低估自己,沒有想到秦國是奈何不了你齊國的,它根本不敢來攻打齊國,而你反而要去聽秦國的話,跟著它走。幫你出主意的大臣們,實在是估計錯誤了。如今,假使能照我的意見來合縱,那麼齊國不但在名義上,不需稱臣於秦;而且實質上,還是一個真正強盛獨立自主的大國。我希望你能多加考慮。

齊宣王聽了,於是「敬奉社稷以從」,加入了這個合縱的國際組織。

從這裡,我們又可以知道,蘇秦之所以能夠同時把六個國家的相印,掛在他的腰上,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。

從這一段蘇秦口中所說的齊國情形,齊宣王用孫臏打敗魏國後,二十年來的經營,達到國強民富的地步。而蘇秦以「無臣事秦之名,而有強國之實」兩句話,說動了齊宣王加盟合縱,這證明孟子見齊宣王時,齊宣王正有稱霸天下的心思,這也就是他「笑而不答」的大欲。

在那個時候,天下知名的知識分子,大多數都在齊國,像今天的美國一樣,齊宣王當然想開疆闢土,使秦楚來朝,進而平定天下,這是很自然的。孟子當然知道他有這個野心,這裡不過是用飲食、聲色這些基本的欲念來套他的話,誘導他行仁政。孟子並沒有阻止他這種欲望,只是告訴齊宣王,以他現有的政治做法,而要實現他這樣的理想,就好比爬到樹上去抓魚吃,是絕對辦不到的。在他認為,齊宣王的行為與理想是背道而馳的。

於是齊宣王說,依你這樣說,我現在的所作所為,錯得這麼厲害嗎?孟子說,事實上你的作為,比緣本求魚還要嚴重得多。爬到樹上去抓魚,雖然抓不到魚,再爬下樹來就是,不會有後遺症,不會有什麼禍害。可是你現在的情形不同,以你現在的做法,去追求你那個莅臨中國,撫有四夷的大欲,縱使你竭盡心力也不可能達到目的,而且會有後遺症、副作用,會帶來災禍的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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