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孟子旁通》第42講 天下定於一

南懷瑾講述

 

孟子告訴別人——也可能是告訴他的學生,這位魏國新王,還有更妙的事。梁襄王見到孟子,既沒有寒暄,也沒有禮貌,招呼也不打一個,連「叟」都不叟一下了。忽然間毫不客氣地、冒冒失失、沒頭沒腦地捅出一個不著邊際的問題來:「怎麼定天下?」於是孟子只好答覆他:「定於一。」

這一個「一」是什麼?一個人?一件事?一個原則?一個戰略?或一個國家?到底是「一」個什麼?好比佛家參禪的話頭,看不出一個確定的意義,你愛怎麼想就怎麼去想吧。!

可是這位「不見所畏」的公子哥兒想的是一個人,而且這個人就是我襄王自己。所以馬上接口問孟子:「哪一個人可以定天下?」這時孟子就他的話告訴他:「只有那個不喜歡殺人的人,才能夠定天下。」這時候襄王才明白,孟子所說定天下的人,並不是他梁襄王,而是不喜歡殺人的人。

不殺人的人就能定天下。如果在現代這個時代,我們依文釋義,這句話似乎就不通,沒有道理。你我不要說不喜歡殺人,即使殺一隻雞也害怕,難道就可以定天下?果真如此,則人人可以定天下了。當然,我們不能作這樣的解釋。孟子這句話,是指當時那個時代的君主而言。在戰國時代的人主——民眾的家長,是可以隨自己的喜惡,任意殺人,有絕對的殺人權利,沒有權能分別的法令,沒有絕對合理的規章,人主不必守法,可以生人,也可以殺人。所以孟子這句話,是對當時有殺人特權的人主們而言。

梁襄王說:假如一個人主不殺人,那有誰和他在一起肯來幫忙他呢?大概戰國時代,各國君主,都以殺人為務,以殺人來立威,使人畏懼,因為怕被殺而跟著走。自幼在這種人主可以隨意殺人的觀念下長大的梁襄王,聽孟子說不殺人可以定天下,感到意外,所以才問出「孰能與之」這句話來。

孟子聽到這個無知的問題,還是開導他,告訴他:「假如今天有一個愛護百姓,不隨意殺人的人主,則天下的人都會和他在一起。」孟子還怕他聽不懂這個道理,於是又改用比喻的方式開導他說:

「您對於田地裡禾苗生長的情形,是一定知道的。每年到了七、八月的時候,如果久不下雨,田地乾旱,稻子沒有水分滋養,眼看就要枯萎了。正當這個時候,炎陽高照的萬里晴空中,突然湧來彌漫著水汽的雲層,接著充沛的雨水如注地降下來,很快地,那田地裡本來已經垂頭彎腰,快要枯萎的稻子,就又有了生氣,欣欣向榮地伸直了禾桿,生氣勃勃地復活成長起來。像這股充沛的滋潤力,是自然的法則,又有誰阻擋得了呢?」

可慨嘆的,孟子這個枯苗的比喻,恰好就是亂世敗政——如戰國時代人生境況的寫照。

在古代歷史上,碰到亂世的時代,人命真如枯苗草菅,有野心的諸侯們,大都是走「殘民以逞」——滿足私慾的路線。讀了《孟子》這一節書,由亂離人命如草菅枯苗,使人聯想到明代沈明臣的詩句——「殺人如草不聞聲」這沉痛的描述。

接著孟子又說:「今天那些統領人的人主們,各國的國君們,沒有一個不是好大喜功,殺人如麻而無動於衷。倘使其中有一位大仁大義的國君,能夠施行仁政,體恤百姓,不隨意殺伐征戰的話,那麼天下的老百姓,一個個都會伸長了脖子仰望著,期待著這位君主的領導。如果真的有一天,出現了這樣的君主,發生了這樣的情形,那麼百姓們就會像往下衝的巨流般地歸向他。這股自然的趨勢,哪裡是人力所能阻擋得了的呢?那麼這個不好殺人的君主,當然就可以統一天下了。」

這一節,等於孟子的日記,是他自身的歷史筆記。當他快要離開魏國之前,非常倒楣不得意,梁惠王雖然談不攏,結果還是談得差不多,至少是可以談,現在這位新王根本「望之不似人君」,談也不必談了,只有捲起鋪蓋走路了。

在這一節記載裡,雖然梁襄王的問話不好,而且問得沒有禮貌,沒有意義。可孟子答覆他的話,都是至理名言,是真正的道理。凡是想要作為一國之主的,就要具備這樣的胸懷和器度。相反地,也解釋了孟子說梁襄王「望之不似人君」的理由。梁襄王沒有這種抱負,那麼就不能令人見了產生肅然起敬的心理,他的器度、胸襟,都沒有那種令人願意臣服、輔助的氣勢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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