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別裁》收場不易

南懷瑾講述

 

子擊磬於衛。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,曰:有心哉,擊磬乎!既而曰:鄙哉,硜硜乎!莫己知也,斯已而已矣!「深則厲,淺則揭。」子曰:果哉!末之難矣!

這一段書,我個人與古人的意見稍有不同,對宋儒朱夫子的註解也不敢苟同,這一段又是講碰到一個隱士的事。

磬,是古代用玉石之類製成的敲擊樂器。後世廟中敲的,銅製圓形的磬,下面不是石字而是缶字。有一次孔子敲罄,正好一個挑草器的人,走過孔子門前。一聽到孔子敲出的磬聲,他說這裡面敲磬的人,可不是一個泛泛之輩,是一個有心人。我們後世朋友之間談話,對於一個憂世憂時的人,就每每說「老兄!你是個有心人。」這句話就是從《論語》裡來的,有心於天下國事,志在濟世救人,就是有心人。這個人就說孔子,不是普通為音樂而音樂,而是把滿腹濟世救人的摯誠深心,寄託在音樂上發揮出來。

他講了這句話,又在那裡聽,然後說,這個人太固執了。「鄙哉!」並不是罵人,而是上面「知其不可而為之」的意思。這磬聲裡充滿了不肯放手的,那種硬骨頭的風格。他自己太不自量,明知道做不到,卻硬要去做。太肯定!太自信!

「斯已而已矣」是說這個時代已經這個樣子了,你拉不回來的。「深則厲,淺則揭」這兩句話,是出自《詩經·衛風氣·雄雉章》。這個荷蕢者在這裡引用,意思是說,如果時代可以挽救,那你就應盡力去做;如果時代到了回天乏術的地步,那麼最好退隱去韜光養晦,省得惹人討厭。就好比涉水過河,在淺的地方,可以拉起衣服;水深的地方,再怎麼拉衣服也還是會弄濕,乾脆就這麼走過去。

這位荷蕢者在門口作這樣的批評,被孔子的學生們聽到了,告訴老師。孔子說,真的嗎?「末之難矣」——我與古人的解釋不同,就在這句話上。古人對「末」解釋為「沒有」,就是沒什麼困難的意思。我認為「末」是「最後」的意思。孔子說人生最後的定論實在很難下,我們作一輩子人,尤其斷氣的時候,自己這篇文章的末章最難下筆。無論大小事情,都是「末之難矣」。同時孔子這裡也在講樂理,最後的餘音是很難處理。演奏停止了以後,樂音仍繞樑三日,使人回味無窮,這是很難的。如果認為孔子說,天下事沒有什麼困難的,那這個孔子就太粗率了。

我們再回頭討論,為什麼我對這句話的解釋,和古人有所不同!我們看了朱熹等《論語》的註解,發現古人的解釋,有一個主觀,就是把孔子看成一個宗教教主式的偶像,那是後世儒家的一般偏見。到了宋儒更是變本加厲。我們知道孔子是聖人,非常偉大,但是一個真正的大聖人,絕不會自己當教主,絕不會把自己的言行、態度,做成教主一樣,那就不足以成為一個聖人。

不必說孔子,就像普通的人,所謂「學問深時意氣平」,自己真到了那一步學問修養的時候,就覺得自己非常平淡,沒有什麼了不起。如果心中還有一個觀念,認為自己很了不起,比別人都高明,那就完了。

所以這種觀念要去掉,去掉了這種觀念以後,再看這位荷蕢者的隱士,引用「深則厲,淺則揭。」這兩句《詩經》的話,真正的意思就是指人處世之難而言。人處在社會裡,許多事情要隨宜權變,不但是動亂的時代要如此,有時候對朋友,乃至在家裡對配偶、兒女也是一樣,深不得,淺不得。能在深淺之間恰到好處,就是最大的本事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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