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別裁》入山未必心安

南懷瑾講述

 

一些人說孔子思想與隱士相對,其實一點都不相反,甚至孔子也有避世隱遁的觀念。

子曰:賢者辟世,其次地,其次色,其次言。

這好像是孔子告訴了我們很多故事的權謀。我們知道「不學無術」這句成語,反過來說,就是除了學問要好,把握住原則以外,還要懂得處世之方。孔子所講的這些話都是術,也就是方法。這裡的「辟」就是「避」的古寫。

「賢者辟世」,時代混亂的時候,不與現實發生關係,脫離這現實社會,和隱士一樣修道去。再其次是「辟地」,一個地方太混濁,不同意這環境,就離開這個地方。再其次「辟色」,處世的態度上要注意,在亂世動蕩的社會中,對人對事,言論思想要端正謹嚴,對任何人的態度都要和善,能夠包容別人,不要有傲慢、鄙薄的態度。相對的說,看著風頭不對,他大概與我合不來了,那自己就早一點離開吧!再其次「辟言」,不發牢騷。這是孔子告訴我們的四辟。由此看來,孔子對於隱士思想,何嘗不贊成!他教弟子們的四辟,已經走上隱士的路子了。

根據這四辟,可以看到從前知識分子的處世方針。不過討論起來,涉及到個人思想的問題,有點類似於西方講的個人自由主義。例如「辟世、地、色、言」,這是中國過去知識分子處亂世,在「邦無德」這情形下,所採用的個人自由主義,寧可退守自清,不願同流合污,隱士路線就是如此。但是在撥亂反正,能夠對國家社會有所貢獻的時候,他所採用的原則是「成仁取義」的路線。

這兩個路線,不但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思想問題,全世界的人都是這樣。研究西方的政治思想、西方文化,包括了歐洲各國,一直到美國,都是如此。所謂個人主義、自由思想,到了最高度,就是絕對的個人自由,這是必然的發展。所以古舊的自由思想,必須要法治,要人人能夠守法,才能談自由。可是現在到了中國來,年輕人搞不清楚東西文化這個思想潮流的精神所在,學西化,動輒講自由,又不懂西方自由主義的真精神,而完全變成個人的自私主義。

這一段表面上看,孔子反對隱士,實際上這一段包含著濃厚的隱士思想。「賢者世」,時代不對了,覺得無能為力,挽回不了的時候,只有避世。那麼避世幹什麼呢?就是保持有用之身,等待機會,做更大的貢獻。講不好聽一點,也就是消極的自全其身。

不但在這一段,《論語》裡有許多地方,孔子都提出這種主張:如「邦有道危言危行,邦無道危行言孫。」乃至對南容的獎評:「邦有道不廢,邦無道免於刑戮。」可見孔子的觀念中,何嘗完全抹煞隱士思想?所以嚴格的研究起來,我個人認為問題很大。至少幾千年來,一直到近五六十年前,中國知識分子,書讀好了的人,就缺乏一股衝勁。

我們大家也是一樣,理論會講,衝勁不足。有衝勁的時候,往往學識又太欠缺,不能成事。所以我常和一些老朋友談起,以我們現有的這麼一點不太少的知識,而讓我們的體能年齡,退回到二十幾歲時一樣,大家就有可為。一般人等到知識比較豐富,頭腦思想比較完備的時候,由於年齡的增進,勇氣就消退了。歷史上無論中外的人物,往往是老年人的智慧比較成熟,如配合了年輕人榮譽感的衝勁勇氣,就會開創出新的歷史境界。

子曰:作者七人矣。

這句話是緊接上面而成一段。總共有七個人已經避世了。這七個人究竟是誰?沒有指名明說,我們也不必亂加牽強羅織。講到這裡,我想起古人一首絕句很好:「十年橐筆走神京,一遇鍾離蓋便傾。未必無心唐社稷,金丹一粒誤先生。」這首詩是指呂純陽而作。

以詩論詩,其中「未必無心唐社謖」一句,正好藉用來說明孔子所說「作者七人矣」的苦心。其實,人未必真肯為金丹所誤,只是「英雄退路做神仙」。自求千秋事業,另玩一套花招而已。你求上天堂,他求極樂國,無非所求另有不同,誰又真肯甘於寂寞,除非大聖。

上面孔子說到避世的聖人已經有七個了。這七個人,可能就是《論語》中提到的一些人。孔子經常被這班人罵得很難堪。事實上,不是罵,是他們之間的互相幽默。其中之一的楚狂,就是楚國的一個狂人。所謂「狂」,並不是瘋子,而是滿不在乎,不受拘束。

這一類的隱士,孔子提到很多個,一般的註解,不敢確定是哪七個。在《論語》中記載的有楚狂、長沮、桀溺、荷蓧丈人,乃至荷蕢者、晨門都是。晨門是一個人,就是守城門的,為古代的一個小官,相當於現在的公務人員,在此以他的職務代替他的名字。現在就講到這位先生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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