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別裁》知人易自知難

南懷瑾講述

 

子張問崇德、辨惑。子曰:主忠信,徙義,崇德也。愛之欲其生,惡之欲其死;既欲其生,又欲其死,是惑也。誠不以富,亦祗以異。

這是一個大問題。既關係個人的修養(內聖),也關係到領導人的修養(外用)。「崇德」是個名詞,「辨惑」也是一個名詞。這兩個名詞的並用,是由《論語》開始的,後世成為儒家思想的專有名詞。子張問怎樣叫「崇德」?怎樣叫「辨惑」?崇德是個人的修養,現在新的名詞是「心理衛生」,就是薰陶、改善自己的思想,使自己的德性、慢慢崇高偉大起來。換句話說,就是要如何修養自己的人格。

「辨惑」這惑包括了兩方面,一是懷疑、一是糊塗。一般人的人生,一輩子多半是糊塗,沒有思考,沒有辨別的能力。即使有,也搞不清楚。說有經歷,經歷包括範圍太廣,如要相信經歷,就先要辨一辨什麼是經歷?就要思考。所以辨惑就是真正的智慧,真正的見解。

子張提出這兩個問題問孔子,孔子的答復說,使自己的人格昇華,主要在心理修養。一為忠、一為信。「忠」的意義是直心直腸,心境很直,對人對事絕沒有歪曲。另一意義就是非常盡心,不論對自己或對別人,當國家大事也好,為個人私事也好,絕對盡我的心,盡我的力,乃至賠上自己的性命,都在所不惜。

譬如對於思想的信仰絕對忠實,也就是「忠」。「信」,我們解釋過了,就是自信、信人。對自己要有自信。對人能夠厚道,因此人與人之間建立一個「言而有信」的關係。為了使自己的人格更見崇高,沒有別的方法,只有「忠」「信」。「徙義」是應該做的事就去做。「義」者宜也,合情合理應做的去做,就是徙義。

下面問題來了:譬如領導人對部下,或者丈夫對太太,都容易犯一個毛病。尤其是當領導人的,對張三非常喜愛欣賞,一步一步提拔上來,對他非常好,等到有一天恨他的時候,想辦法硬要把他殺掉。男女之間也有這種情形,在愛他的時候,他罵你都覺得對,還說打是情罵是愛,感到非常舒服。當不愛的時候,他對你好,你反而覺得厭惡,恨不得他死了才好。這就是「愛之欲其生,惡之欲其死。」

愛之欲其生的事很多,漢文帝是歷史上一個了不起的皇帝,他也有偏愛。鄧通是侍候他、管理私事的,漢文帝很喜歡他。當時有一個叫許負的女人很會看相,她為鄧通看相,說鄧通將來要餓死。這句話傳給漢文帝聽到了,就把四川的銅山賜給鄧通,並准他鑄錢(自己印鈔票)。但鄧通最後還是餓死的。這就是漢文帝對鄧通愛之欲其生。

當愛的時候,什麼都是對的,人人都容易犯這個毛病,尤其領導人要特別注意。孔子說:「既欲其生,又欲其死,是惑也。」這兩個絕對矛盾的心理,人們經常會有,這是人類最大的心理毛病。

我們看這兩句書,匆匆一眼過去,文字上的意義很容易懂。但詳細研究起來,就大有問題。所以我們作人處理事情,要真正做到明白,不受別人的蒙蔽並不難,最難的是不要受自己的蒙蔽。所以創任何事業,最怕的是自己的毛病;以現在的話來說,不要受自己的蒙蔽,頭腦要絕對清楚,這就是「辨惑」。

譬如有人說「我客觀的說一句」,我說對不起,我們搞哲學的沒有這一套,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客觀,你這一句話就是主觀的,因為你說「我」,那有絕對的客觀?這就要自己有智慧才看清楚。這些地方,不管道德上的修養,行政上的領導,都要特別注意。「愛之欲其生,惡之欲其死。」是人類最大的缺點,最大的愚蠢。

下面這兩句話「誠不以富,亦祗以異。」宋朝的大儒們研究,認為古代是竹簡,擺來擺去把位置擺錯了,應該擺在十六篇「齊景公有馬千駟」之上,因為這兩句話是《詩經·小雅》「我行其野」中的句子。他們解釋這兩句話的意思是「這不是富有,不過和富有也差不多了。」放在這裡不倫不類。

現在我們的看法,宋儒說擺錯了位置也對。假如說並沒有擺錯,也有道理。因為「富」不限於財物的富有,道德學問的修養是無形、無價的財富。所以「誠不以富,亦以異。」等於說,雖不是有形的富有,其實是真正的富有。因為你擁有崇高的人格修養和自己內心的安詳,這正是極富有的大業。不過,不同於財物的富有而已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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