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別裁》不著痕跡的善人

南懷瑾講述

 

講了許多關於孔子學生們的評論,下面又轉到另一方面了。

子張問善人之道。子曰:不踐跡,亦不入於室。

問題來了,這幾句話解釋起來最討厭。子張問起,怎樣算真正的善人,我們人究竟要做到什麼樣子才能稱為善人?這是一個大問題——也真是一個哲學問題、邏輯問題——邏輯就是辨別是非,下一個定義。現在推開一切不管,以純粹哲學的立場來講,什麼是善?什麼是惡?很難下一固定標準。同一件事在這個時代是善的,在另一個時代則變為惡的;在這一地區是善的,換一個地區則是惡的;隨著時間空間的轉變而轉變。因此善惡沒有固定的標準。

所以說作人怎樣才合乎標準?西方有西方的禮節,中國古代有古代的禮節,現代有現代的標準。假使現在為了發揚中國文化,穿一件和尚衣服,(也就是明朝的便衣,古代出家、在家人的分別在頭髮剃光不剃光。)留著西式的髮型,再打上一條領帶來上課,這是作怪還是愛國?是善的或是惡的?實在很難斷定。所以善惡的問題,是道德哲學上的大問題。

這裡子張問怎樣才是善人,孔子的答復「不踐跡,亦不入於室。」先照字面上解釋,不踏一絲痕跡,也不進入房門,走進屋內。如果照字面這樣解釋,作善人最好連太太房間都不要進去了。這是作笑話講。怎麼叫「不踐跡」呢?這個問題我們可以藉用道家中莊子所說的「滅跡易,無行地難」來加以理解。古人的文字太簡單,解說起來又很討厭。

我們只作這樣的解釋:小偷去行竊,可以戴上手套,手印指印都不留下來,使刑警沒有辦法偵查,這就是「滅跡」,沒有痕跡了。但「無行地難」,人畢竟要靠地來走路,完全不靠地面而能走路,這是做不到的。譬如剛才說小偷把他自己的形跡滅掉容易,但什麼是小偷的行地?凡是小偷,只要靜下來的時候,心裡就會想到,自己偷過東西。這種內心的行地要去掉,就辦不到。做了壞事,可以普遍天下人,但沒有辦法騙過自己,這就是「滅跡易,無行地難。」

由此可知孔子這裡的「不踐跡」,就是說做一件好事,不必要看出來是善行。為善要不求人知,如果為善而好名,希望成為別人崇敬的榜樣,這就有問題。

「亦不入於室」,意思是不要為了作好人,做好事,用這種「善」的觀念把自己捆起來。正如我剛才所說的效法儒家的那個同學,站就立正,坐就端坐,點頭也不敢稍稍隨便,就是被禮捆住了,沒有脫落形跡。不要用心守著善的觀念。何必為自己樹個「好人」的招牌!所以中國人講究行善要積陰德。別人看不見的才是陰,表面的就是陽化了。不要在人家看見時才做好事,便是陰德。幫忙人家應該的,做就做了,做了以後,別人問起也不一定要承認。這是我們過去道德的標準,「積陰德於子孫」的概念,因此普遍留存在每個人的心中。

中國專門說鬼狐的小說《聊齋誌異》,第一篇《考城隍》,故事是有一個秀才作夢去應考,主考官是關公,一看他的卷子,就錄取了。他的子裡有兩句話:「有心為善,雖善不賞。無心為惡,雖惡不罰。」就是說有心去故意做好事,表現給別人看,或表演給鬼神看,雖然是好事,也不該獎賞。又例如有一把刀不好用了,隨手丟掉,而不幸傷了人,實在沒有存心要傷害他,那麼雖然是一件壞事,也不該處罰。全篇文章都是討論這兩個問題。

這本講鬼、講怪、講狐狸精的小說,為什麼第一篇說這樣一個故事?過去中國寫小說的人,不是隨便下筆的,一套傳統的中國文化,道德規範的精神,擺得很嚴謹。《聊齋·考城隍》這兩句話,也就是孔子說「不踐跡,亦不入於室。」的意思。「有心為善」,作善人故意表示善,就踐跡了,是不對的。更有些用「善」的觀念把自己捆住了,像信教就信教,一定要表現齋公齋婆或招搖成教徒的樣子,便是既「踐跡」,又「入於室」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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