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別裁》生活的藝術

南懷瑾講述

 

子與人歌而善,必使反之,而後和之。

孔子是很喜歡音樂的。音樂和詩歌,用現代話來說,即是藝術與文學的糅合。過去的知識分子,對藝術與文學這方面的修養非常重視。自漢唐以後,路線漸狹,由樂府而變成了詩詞。人生如果沒有一點文學修養的境界,是很痛苦的。尤其是從事社會工作、政治工作的人,精神上相當寂寞。

後世的人,沒有這種修養,多半走上宗教的路子。但純粹的宗教,那種拘束也令人不好受的。所以只有文學、藝術與音樂的境界比較適合。但音樂的領域,對於到了晚年的人,聲樂和吹奏的樂器就不合用了,只有用手來演奏的樂器,像彈琴、鼓瑟才適合。因此,後來在中國演變而成的詩詞,它有音樂的意境,而又不需要引吭高歌,可以低吟漫哦,浸沉於音樂的意境,陶醉於文學的天地。

最近發現許多年紀大的朋友退休了,兒子也長大飛出去了,自己沒事做,一天到晚無所適從,打牌又湊不起人。所以我常勸人還是走中國文化的舊路子,從事於文學與藝術的修養,會有安頓處。

幾千年來,垂暮的讀書人,一天到晚忙不完,因為學養是永無止境的。像寫毛筆字,這個毛筆字寫下來,一輩子都畢不了業,一定要說誰寫好了很難評斷。而且有些人寫好了,不一定能成為書法家,只能說他會寫字,寫得好,但對書法——寫字的方法不一定懂。有些人的字寫得併不好,可是拿起他的字一看,就知道學過書法的。

詩詞也是這個道理。所以幾千年來的老人,寫寫毛筆字、作作詩、填填詞,好像一輩子都忙不完。而且在他們的心理上,還有一個希望在支持他們這樣做,他們還希望自己寫的字、作的詩詞永遠流傳下來。一個人儘管活到八十九十歲,但年齡終歸有極限的,他們覺得自己寫的字,作的詩詞能流傳下來,因而使自己的名聲流傳後世,是沒有時間限制的,是永久性的。

因此他們的人生,活得非常快樂,始終滿懷著希望進取之心。以我自己來說,也差不多進到晚年的境界,可是我發現中年以上,四、五十歲的朋友們,有許多心情都很落寞,原因就是精神修養上有所缺乏。

孔子深懂這個道理,因此非常注重詩與樂的教化,但他不是一個音樂家,也不善於唱歌,他訂了《樂經》,但失傳了。現在這一節書是描寫孔子聽到別人歌唱得好,他一定要求對方再唱一次。當他學會了,「而後和之」,和之就是照他的歌,依他的音樂曲調,另外再作一首,這便是和。

說到和,我們常常會在詩題上看到:「和某某先生詩」或「步某某先生韻,這類題目,「步」與「和」的差別:「和」就是照原來的曲調和內容再作一篇。(我們聽今天的歌,調子都還可以,但內容卻不行。由此就看到了我們文化衰落的一面,那就是文學的修養太差,沒有深度;現在報上的文章,也是如此,不像古文壽命長。過去的文章,讀過後,文章的句子還留在腦子裡,還不喜歡把句子中的字輕易更動。因為古文中的句子多方面都可以通,可以作多方面的看法,值得玩味、咀嚼。現在的白話文就沒有這種境界,所以現在的詩歌內容,也和白話文的情形一樣。)

而「步」又不同了,意思是前面有人在走,我們一步一步都跟前面的腳步走。就是只照他的聲調,而內容並不一定要跟著原歌的內容意思,這就叫步韻。

以上是說孔子對樂教的重視,接下去是說他的自我評論。

子曰:文,莫吾猶人也。躬行君子,則吾未之有得。

這是孔子的謙虛話,也是老實話。由這一句話,我們可以歸納出幾個結論來:第一是孔子在文學以及各方面的成就,真是達到了頂峰,但他自己始終沒有認為自己了不起。不但是學問方面,古今中外,任何一方面真有成就的人,站在頂峰的人,總覺得自己很平凡。這是必然的現象,並不是有意裝成的。硬是真的到了頂峰的時候,自然就覺得很平凡。而且還特別小心,覺得自己懂得太有限,不敢以此為足。從這節書可以看出來,孔子那麼其實、謙下,而且不是故意裝樣的。

第二點可以看出儒家所謂的學問,就是指作人做事的道理。並不是頭腦聰明,文學好或知識淵博,這些只是學問的枝葉,不能算是學問的本身。學問的表達在於文學,文學是學問的花朵。這裡孔子就講到學問的花葉和根本:「文,莫吾猶人也。」他說如果談文學的修養,「莫……」這裡的「莫」字不是肯定詞,翻譯成現代白話,近乎「也許」的意思。就是說,如果談文學,也許我和一般,知識分子差不多。至於講我自己身體力行做到了君子這個標準沒有,那麼我自己反省,實在還沒有很大的心得。我們從此看到孔子的謙和,這種作學問的態度,非常其實,沒有絲毫矯揉造作的跡象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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