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別裁》不如歸去

南懷瑾講述

 

下面講到:

子在陳曰:歸與!歸與!吾黨之小子狂簡,斐然成章,不知所以裁之。

歸與的「與」字是驚嘆詞。這一節等於孔子的一段傳記。這是孔子周遊列國,到晚年的時候,要想回來講學的自白。這裡談到學問之道。我們要特別了解的是,孔子在這段時間周遊列國,對於國家天下大事,了然於心。有很多很多拿到政權的機會,但是他不要,他認為國家天下所以安定,必須要以教育文化為基礎,於是他決心回到自己的國家講學去。此時他很感嘆地說:回去吧!回去吧!

「吾黨之小子狂簡」——小子是年輕人。黨是指古代的鄉黨,也就是魯國這一些跟隨他的學生們。「狂簡」是兩個典型。豪邁、慷慨,多半年輕人喜歡的個性和作風就是「狂」。輕易、草率,對國家天下事掉以輕心,就是「簡」。

我們知道宋代的名詩人陸放翁,(在清末民初,有更多的文學家喜歡捧陸放翁,譽他為愛國詩人。)他的一首名詩:「早歲那知世事艱,中原北望氣如山。樓船夜雪瓜州渡,鐵馬秋風大散關。塞上長城空自許,鏡中衰鬢已先斑。出師一表真名世,千載誰與伯仲間。」這是他當時的自述。他在少年時代,希望帶兵打仗,把金人趕出去,那種幻想中的氣魄,非常可愛可嘉;後面四句則說到年紀大了,頭髮白了,一無所成的感慨。

現在引用他的詩「早歲那知世事艱」,說明年輕人雖然富有衝勁,但容易犯輕狂的毛病,太過衝動,這就是「狂簡」的狂。第二種典型「簡」,把天下事看得太容易了,自己想到就好像做得到一樣,年輕人也容易犯這個毛病。「吾黨之小子狂簡」,是說跟自己的這班年輕人,蠻有豪氣,看天下事太容易了。雖然文采不錯,「斐然成章」地議論紛紛,畢竟還未成器。

像現代許多年輕人搞的書刊著作,大談國家天下事,頭頭是道,但文章是文章,天下事是天下事,這完全兩回事。要做到事理合一,非有幾十年親身艱苦的經歷,是不會了解的。所以孔子認為,必須要回國教育後一代,決心把精神放在教育上,培養國家的根本。

「不知所以裁之」這句話,是說年輕人有夠狂的豪氣,凡事看得太容易太簡單。文章見解固然有,卻不知道仲裁,不知道裁取。如何是該不該?怎樣是能不能?都不考慮。學問之道,最難的是如何中肯仲裁。像做衣服的技師一樣,要把一塊布裁剪成一件合身而大方的衣服,這是一門不簡單的學問。所以他一心要回到魯國,獻身於文教的千秋事業。

這一段,在時間上說,很可能是孔子晚年回國講學的情況。為了整篇《論語》的行文,特地安排在這一篇。也很可能是孔子在陳蔡之間,遭遇困難以後,決心要回國講學了,於是發出了這個「宣言」說明他回國講學,對一些人或事,所採取的態度。

子曰:伯夷、叔齊,不念舊惡,怨是用希。

孔子對於伯夷、叔齊、吳泰伯三個人是非常佩服的。關於吳泰伯,在下面還有專篇。中國歷史上這三個人,都是薄帝王而不為的人,他們本該當君主的,可是他們都謙讓了,自己不要。伯夷是老大,叔齊是老三。老大讓位給老三,老三也不幹,結果兩人都逃掉了,只好由老二勉強擔當政權。伯夷、叔齊這樣讓國,吳泰伯也是這樣的人。

孔子到處提到他們,非常尊敬他們、崇拜他們。在這裡又提到伯夷、叔齊有不念舊惡的美德。過去有人對不起他的,過了就算了,不懷恨在心。這有什麼好處呢?有!「怨是用希」,能夠不懷恨別人,寬恕了別人,所以和別人之間的仇怨就沒有了,而壞人漸漸也會被他們所感化。

為什麼《論語》編到這裡,把這句插進去呢?因為孔子在魯國做過一任司寇,至少也有現在電視上《包青天》節目中,包公的那種政風。上了台就把少正卯殺掉了,雷厲風行的作法,不免在政治上有些恩恩怨怨。不過他走的是正路,所以大家也拿他沒辦法。既然要回國講學,政治上的恩怨可以拋諸腦後了。過去有人對我不起的,不要放在心上,隨他去。我們回去教學吧!

雖然如此,他又講了一件事。

子曰:孰謂微生高直?或乞醯焉,乞諸其鄰而與之。

微生高,姓微生,名高,是一個魯國人,人家說微生高這個人很直爽、坦率,但是孔子認為大家的話說過分了,他並沒有符合這種修養。「或乞醯焉」,有人向他要一杯醋漿。他沒有,自己便到別一家去要一杯醋來,再轉給這個要醋的朋友。孔子認為這樣的行為固然很好,很講義氣,但不算是直道。直道的人,有就是有,沒有就是沒有,不必轉這個彎。微生高轉了這個彎,就不能算是直。

這一點值得我們研究了。我們要注意,孔子的思想——在下面還會講到——是「以直報怨」,這也就是後世儒家思想的爭論點。什麼是「以直報怨」呢?你打我一記耳光,我不打你一拳,但吐你一口唾沫,不過分吧!總可以吧?因為你打我,我實在生氣。至少,你罵了我,我可以不恨你,但我不理你,這總可以吧?這就是「以直報怨」的道理。

孔子一直是這個主張。「以德報怨」是老子的思想,後世也把它代表了道家的思想。就是說,你對我不起,我不恨你,不報復你,反而對你好,乃至把你感化了。孔子「以直報怨」的思想,在中國文化中,和墨子思想以及俠義思想,有相同看法,都主張「直」。所以中國俠義的思想和墨子的思想,普遍流傳於民間,所謂「睚眥必報」,所謂「路見不平,拔刀相助。」就是由這種精神演變而來。那麼孔子這個思想對或不對呢?我們不管他聖人不聖人,「吾愛吾師,吾更愛真理。」先把聖人這頭銜供到上面去,問題則要討論。

拿中國傳統的俠義思想或道家的思想來說,對於一個有困難,有急用而來借錢的朋友,正好自己沒有錢,於是轉向他人借來,給這困難的朋友,這是義所當為的事。但孔子在這裡卻並不以為然,他認為這不是直道的行為。

就我們現在研究的方法,《論語》是整篇連貫的,不能一節一節拆開來看。而且二十篇《論語》,也可說是全部連貫的一篇大文章。那麼在這一個基本觀點上,來看這一句話的含義。正如我剛才所講的,孔子晚年周遊列國後,要回國講學了。他發表「宣言」,首先提出來「不念舊惡」,過去的都過去了,所有恩恩怨怨,大家都不必去說他。現在應該回去,為自己國家、為天下人,打一點文化的基礎,來教育後代。

第二點他也說明,雖然過去不問,但好的還是好,壞的還是壞。並不因為既往不咎,壞的就一下子變好了。這裡不過借用這個「直」字來作說明而已。如果一定要說這一點,是孔子解釋直道行為的要點,那麼,後世的儒家就發生問題了。漢、唐、宋、元、明、清以來,所有讀書稱儒家的人,都變成胸襟狹窄,結果就成為剛才所例舉過古人的詩說:「仗義每從屠狗輩,負心多是讀書人」了。難道說讀書人多半不管別人,不能具有這種俠義的精神?這是誤解了孔子這句話的意思。就我的觀點,連貫全篇的思想看起來,孔子是故意向當時魯國一些因政治上恩怨而怕他回國的人,透露了一個消息——雖然對於你們,在我心裡並不同意,但是各走各的路,你們不要害怕,我要回來了。

何以見得是這樣的呢?下面孔子還有一句話。

子曰:巧言、令色、足恭,左丘明恥之,丘亦恥之。匿怨而友其人,左丘明恥之,丘亦恥之。

這個丘是孔子的名字。我們過去老式的唸書,念到這裡不稱丘,不敢念,念了犯忌諱,要挨揍的。於是另外拿一個字來替代,而念成「某亦恥之」。現在時代的忌諱不同了,無所謂。這裡孔子又說,一個人講一些虛妄的、好聽的話;臉上表現出好看的、討人喜歡的面孔;看起來對人很恭敬的樣子,但不是真心的。左丘明恥之,丘亦恥之。

(左丘明就是寫《春秋左傳》的左丘明,古人認為左丘明是當時的聞人。古代所謂的聞人,就是名氣非常大,可並不是官,也不是一個固定型的人,所以稱聞人。後世對幫會領袖稱作聞人,這個觀念,古今是有出入的。)孔子這句話是說,左丘明討厭這種說假話做假事的人,我也和左丘明一樣,討厭這種人。

「匿怨而友其人」,明明對人有仇怨,可是不把仇怨表示出來,暗暗放在心裡,還去和所怨恨的人故意周旋,像這樣的人,他的行徑就太不對,用心也太奸險了。左丘明作人的態度不屑於這樣,我也不屑於這樣。

把孔子這兩句話,和對微生高的話連在一起,再把上面「歸與……歸與……」連貫起來,如我剛才所說的,是孔子歸國辦教育前的「宣言」。等於是對魯國政治上這班怨恨他、怕他回來的人說,我對你們是不同意的,但沒有仇恨,我要回來了。一連串貫通起來,便成了這個意思。但非定論,我只是作如此說而已。對與不對,另俟高明。

下面接著孔子回到魯國了,我們把它連起來,就像是孔子的一段傳記歷史。也可當一部小說,也可當一部電影看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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