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別裁》進退揖讓之間

南懷瑾講述

 

這裡又批評當時歷史上另外一個人——令尹子文:

子張問曰: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,無喜色。三已之,無慍色。舊令尹之政,必以告新令尹。何如?子曰:忠矣。曰:仁矣乎?曰:未知,焉得仁?

令尹子文是春秋戰國時代,楚國的名宰相。姓鬥,名谷於菟。楚國是當時南方新興的國家。研究春秋戰國的歷史文化就知道,北方大概偏重於傳統守舊;到了南方,楚國是後起的國家,氣象就不同,文化思想都有新興開展的現象。同時他也有很好的政治家。

令尹子文,令尹是官名,等於後世所謂的宰相、首相。子文是封號。他的道德、學問都很有修養,而他當時在國際間的聲望,大致相當於近代日本明治維新的名相伊藤博文。「三仕為令尹,無喜色。」他三次上台做首相,並沒有覺得了不起,一點也沒有高興過。「三已之,無慍色。」三次下台卸官,他也沒有難過。

人在上台與下台之間,儘管修養很好,而真能到淡泊的並不多。一旦發表了好的位置,看看他那個神氣,馬上不同了。當然,「人逢喜事精神爽」,這也是人情之常,在所難免。如果上台了,還是本色,並沒有因此而高興,這的確是種難得的修養。下台時,朋友安慰他:「這樣好,可以休息休息。」他口中回答:「是呀!我求之不得!」但這不一定是真心話。

事實上一個普通人並不容易做到安於下台的程度。所以唐人的詩說:「逢人都說休官好,林下何曾見一人!」這是描寫當時在朝做官這種情形,古今中外都是一樣,不足為怪。不但中國,外國也是一樣。「不喜不慍」,這是很重要的修養。此其一。

其次,上台終有下台時。爬山的朋友就知道,爬上去時固然很難,下山的時候更危險。因為向上爬很費力很痛苦,一定會小心。走下坡的時候,就滿不在乎了,但往往在這時出毛病。我們可以從爬山體會人生。

人「上台終有下台時」,而且老是站在台上,永遠演上去就沒有意思了。和電影、電視界的人一接觸就知道,再好的明星,演上十年,也就不再受歡迎了。大家看慣了的面孔,就會生厭,必須要換新人。所以有時下來,換個面孔,蠻好!同是一個人,到別的地方站站,蠻好!此中也其有人生哲理。此其二。

在權位、名利之間,大家都說對富貴功名不在乎,但有人問我喜歡什麼?我一定說喜歡錢。問我有錢沒有?我老實回答沒有錢。當然,不應該要的錢不會去拿,危險的錢不敢去拿,所以一輩子也沒有錢。但錢是人人喜歡的,所以要講老實話。

如果說「我絕不要錢」,這個話真不真?很難說了。同樣的說「我絕不要做官」,這個話是不是真心的,也很難說。富貴功名我很喜歡,可是絕不亂來,絕不幸致。這是坦白話、良心話,我喜歡,但不苟取、不亂來,這已經了不起,是很好的素養了。如果說我絕對不喜歡,那是假話。人要誠懇。所以做官,必須要學學令尹子文,三次上台,不喜,三次下台,不慍。

我們看書時往往把這種地方很輕易帶過了,如果自己切實一體會,才知道他真是了不起。上台,應該的,你交給我做,只要能夠做的我盡力去做;下台,最好,我休息休息,給別人做,心裡無動於衷。這還不怎麼難,最難的是:「舊令尹之政,必以告新令尹。」自己所做的事情,一定詳詳細細告訴後面接任的人該怎麼辦。

普通交接,只說:「這事我辦了一半,明天你開始接下去。」就這樣了事,令尹子文,則把事情的困難、機密,全部告訴來接印的新人。多數人都會有經驗,新舊任交接,在交印時總不是味道,多半不願把困難的所在告訴新任的人。即使雙方是好朋友,也是一樣。甚至原來兩個好朋友,一個在台上的病危了,另一個到醫院去探望,關心的是哪一天可以去接他的印,而不是病情何時好轉。看了幾十年人情,頗恨眼睛還很亮,不太老花,耳朵也頗靈光,這真不是件快樂的事!

這裡是說令尹子文對國家的盡忠負責。對來接任的人,看成是工作的接班人。他這種態度,在表面上看起來容易,做起來很難。在外面做事的人,對這些要牢記,這是對國家盡忠,對自己盡職。在一個團體,就為團體盡忠,不為私事。

所以子張問到令尹子文時,孔子便說:「忠矣。」指出令尹子文是國家的忠臣,因為他把私人的利害得失丟開了,完全為國家盡忠。「曰:仁矣乎?」子張又問到像令尹子文這樣的做法,他的學問修養,有沒有達到「仁」的境界?「曰:未知,焉得仁?」孔子說,「仁」是什麼他還不知道,他怎麼能算得「仁」者?他只是忠臣,仁還不夠。

對於孔子說的仁,我們在《里仁》篇中曾提到過的,這裡不再重複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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