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別裁》蓋棺成定論

南懷瑾講述

 

本篇這一節之前,都是講學生的故事。

子貢問曰: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?子曰:敏而好學,不恥下問,是以謂之文也。

這節開始講到孔子對於當時及其前後時代人物的評論。這個人物的評論,包括瞭解如何作學問與整體的文化精神。現在這裡先介紹一個人。他就是孔文子,姓孔名圉,是衛國的大夫。文子的「文」的來源,是中國古代的諡法,從周朝開始,一直流傳下來的,民國以來,因為幾十年都在戰亂之中,國家多故,我們文化中的這一點還沒有恢復。

什麼是諡法?簡單一句話,就是一個人死後的定論。這是一件很慎重的事,只有中國歷史文化才有的,連皇帝都逃不過諡法的褒貶。我們要曉得,這一點便是中國文化春秋大義的精神所在,同時更應該使下一代記取這具深義的特點。

中國古代做皇帝、做官的最怕這個諡法,怕他死後留下萬世的罵名,甚至連累子孫抬不起頭。因此他們為國家做事情,要想爭取的是萬世之名,不願死後替子孫留下臭名,更不願在歷史上留個罵名。這個就叫諡法——也就是死後的一字之定評。

皇帝死了就由大臣集議,或史官作評語,像漢朝的文帝、武帝,稱謂「文」、「武」,都是諡法給他們的「諡號」。「哀帝」就慘了,漢朝最後那個帝為「獻」帝,也含有奉獻給別人,送上去的悲哀。可見這個諡法很厲害。

王陽明,是他本人的號,後來加謚為「文成」。曾國藩,後人稱他曾文正公,「文正」兩字是清朝給他的諡號。死後的評語夠得上稱為「文成」、「文正」的,上下五千年歷史,縱橫十萬里國土,雖然有幾億的人口,其中卻數不出幾個人,最多一二十人而已。這是中國文化中諡法的謹嚴。所以中國人做官也好,做事也好,他的精神目標,是要對後代負責;不但對這一輩子要負責任,對後世仍舊要負責任。

如宋代的名臣,也是理學家的趙拤,他一度放到四川作「省主席」——比擬現代的官位來說。他自己騎一頭跛腳騾子,帶了一個老僕人、一琴、一鶴去上任,到了省城裡,全城的文武官員,出城來接新主席,卻看不到人,誰知道那個坐在茶館裡面,一琴、一鶴相隨的糟老頭子就是新上任的主席。當然他不止是當主席,也當過諫議大夫,是很有名的名臣——歷史上成為名臣不容易。有所謂大臣、名臣、具臣、忠臣、功臣、奸臣、佞臣等等。

所謂忠臣、奸臣,看小說都知道,不必細說了。要夠得上成為一個名臣,很不容易,夠得上一個大臣,更難。大臣不一定在歷史上很出名,可是他一定有安定天下後世的功業。我們不希望看到奸臣,也不希望看到忠臣,這話怎麼說呢?我們曉得文天祥是忠臣,岳飛也是忠臣,但是我們不希望國家遭遇到他們當時那樣的時代。

我們希望看到的是名臣、大臣,像趙拤就是名臣、大臣他最後退下來,回到家裡,寫了一首詩:「腰佩黃金已退藏,個中消息也尋常,世人欲識高齋老,只是柯村趙四郎。」不要看錯了,說他腰裡都是黃金美鈔所以退休了。這個黃金不是黃金美鈔,看京劇就知道,所謂「斗大黃金印,年高白玉堂。」

古代方面大員的印信,實際上是一顆銅的大印,叫作「黃金印」,有如現在中央部會的印,鑄印局用銅鑄的,也可叫黃金印。「腰佩黃金已退藏」,是說退還了那顆黃金印。「個中消息也尋常」,一生風雲人物,其實很平常。「世人欲識高齋老」,他下來以後所住的地方叫高齋,他說你們以為住在高齋的這個老頭子有什麼了不起,而想認識認識他是何等樣的人嗎?「只是柯村趙四郎」,其實還是當年住在柯村的趙老四啊!他是那麼平淡,那麼平凡。

所以一個最了不起的人,是最平凡的人。真做到平凡,才是真了不起。而趙拤最後的諡號是兩個字「清獻」,歷史上的趙清獻公,就是趙拤,他一生都奉獻給國家,而一生清正,到達這個程度是很難的。其他的名臣很多,在這裡一時也說不完。

總之,中國過去的歷史文化,非常重視這個諡法,而我們現在呢!大有陸放翁詩的:「斜陽古柳趙家莊,負鼓盲翁正作場。死後是非誰管得,滿村聽說蔡中郎。」管他的!死了就拉到,老子死後,你要罵就罵吧!只要我現在活得舒服就對了。我們不要忘記了,諡法就是中國文化的精神,等到邦有道時,這些東西仍然要恢復起來才對。

試看西方的文化,西方的精神,不管文人、英雄,死了就死了。像法國人,一提到就只有拿破崙。拿破崙又有什麼了不起,崛起只有二十來年,五十多歲就死了,而且是個失敗的英雄,比楚霸王還差勁,什麼拿破崙的!在中國歷史上這種英雄多得很,只因為歷史上多是同情失敗的英雄,所以「徒使豎子成名耳」。現在的西方文化更搞不清楚,「死後是非誰管得,生前拼命自宣傳。」可是我們中國人要懂中國文化諡法的道理和精神。

同時我們也要知道,像日本明治維新的幾個重要人物之一——伊藤博文的名言:「計利應計天下利,求名當求萬世名。」這是吸收中國文化的東西,日本人自稱東方文化,其實都是道地的中國文化。我們這一代青年,那種短見,那種義利之不分,實在「匪夷所思」。

剛才我們幾個人談到現代青年對現代知識的貧乏,什麼都沒有,一談就是考什麼學校,為了待遇多少,為了求生活,這些是從前我們從來不考慮的。現在搞成這個樣子,真是文化精神的衰退,實在值得我們多加註意。這是談到諡法引出來的題外感想。

現在回到原文。衛國的大夫孔圉,死後諡作文。子貢問孔子「何以謂之文也?」一個人一生作人做事,要怎麼樣才夠得上稱作「文」?「子曰:敏而好學,不恥下問,是以謂之文也。」一個人聰明——聰明的人不大好學的,而且聰明的人往往以為自己的學問夠了,尤其我們現代人,容易犯這個毛病,好像自己什麼都懂;而且現代人犯一個更大的毛病,地位越高了,好像自己學問也隨之而越高深了,這是很成問題的。要敏而好學,越聰明越好學,為自己,為事業都好,這才是了不起的人物。

第二點更難了:「不恥下問」,什麼叫下問?比我不如的人,也要虛心向他請教求證。人要有自知之明,那樣行就是行,即使行了,以能問於不能,作為參考,這才叫能夠集思廣益。孔子說一個人能夠敏而好學,再加上不恥下問的謙德,才符合「文」這個字的內涵。

曾國藩的了不起,就是幕府中的人才多,他的智囊團組織大,第一流的人才都參加,大家的智慧變成他的智慧。諸葛亮的了不起,也是幕府人才非常多。所以要「敏而好學,不恥下問」才叫做「文」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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