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懷瑾:忠貞之士與奸邪之輩的分辨

發布:君合
    
    

  作者:南懷瑾 文章來源:摘自南懷瑾著《歷史的經驗》

  下面是舉很多實例了。

  這是一篇大文章,但是古人寫文章的分類,不像現在的觀念,現在寫文章的層次,往往是宗旨、要點、原則、引伸,古人則大異其趣。

  子貢曰:陳靈公君臣宣淫於朝,洩治谏而殺之,是與比干同也,可謂仁乎?子曰:比干於纣,親則叔父,官則少師,忠款之心,在於存宗廟而已,古以必死爭之,冀身死之後,而纣悔寤;其本情在乎仁也。洩冶位為下大夫,無骨肉之親,懷寵不去,以區區之一身,欲正一國之淫昏,死而無益,可謂懷矣!詩雲:民之多僻,無自立僻,其洩冶之謂乎?

  這裡是子貢和孔子問答的一段話。(這段話在四書五經裡是看不到的,要在其他的書裡去找,所以真要研究孔子思想是相當困難的,我們不要以為看了四書五經,就懂了孔子的思想,有一本清人編的《孔子集語》,將孔子所講的話,如《莊子》等等引用孔子的話和有關的很多事,都收集在這裡,所以現在也可以走取巧的路線,看這本書,勉強可以把孔子一生,多了解一點,免得到處找資料。)

  這段書我們暫且擱在這裡。要先了解一件事情:我們知道,春秋戰國在陳靈公的時候,有一個女人,後世稱她為“一代妖姬”,名夏姬,是當時的名女人,好幾個國家,都亡在她身上。據說她好幾十歲了都還不顯得老,許多諸侯都被她迷惑住了。她在陳國時,陳靈公和幾個高級干部,就和夏姬宣淫於朝,於是陳國的另一位大臣洩冶,就向他們提出谏議,責備他們不應該這樣做。陳靈公自己理虧,對洩冶沒有辦法,就買通一個刺客,把洩冶刺死了。

  這段書,就提到了這段歷史,有一天子貢問孔子說:洩冶的這個行為,同纣王時代的比干一樣,洩冶這個人,是不是可以說合於仁道?孔子說,這兩個人並不相同。因為比干之於纣王,在宗法社會,講私的方面,他們是皇親,比干是纣王的叔父,講公的方面,比干的地位是少師,等於皇帝的顧問。在宗法社會的政治制度下,他是為了殷商的宗廟社稷,所以他准備犧牲自己,所謂“屍谏”,希望自己死了以後,使纣王海寤,所以比干當時的心情,是真正的仁。在洩冶就不同了,他只是陳靈公的部屬,地位不過是個下大夫,勉強比喻等於現代簡任初級的官位,並沒有私人血統上親密的關系,而陳國這樣一種政權,在孔子看來,是一個君子就應該掛冠而去,可是洩冶沒有這樣做,還在懷寵。以他這樣的地位,用區區一個身體,想要影響上面的昏亂,這是白死,也算不上忠,只是“懷”而已,他的胸懷裡,愛國家的心情,還是有的,至於說到仁道,卻並不相干,所以孔子引用詩經上兩句話:“民之多僻,無自立僻。”一般人當走到偏僻的狹路上去的時候,是沒有辦法把他立刻挽回的,洩冶就是不懂這個道理,方法不對,白丟了一條命。

  這是引證一段歷史的經驗,說明部下與長官之間爭執時處理的方法。

  或曰:叔孫通阿二世意,可乎?司馬遷曰:夫量主而進,前哲所韪,叔孫生希世度務,制禮進退,與時變化,率為漢家儒宗,古之君子,直而不挺,曲而不撓,大直若诎,道同委蛇,蓋謂是也。

  這是另一個歷史故事。漢高祖平定天下以後,最初是沒有制度的,每天上朝開會,文官武將和他吵,亂七八糟,簡直沒有辦法,而叔孫通本來是秦始皇時代的一個儒生,他為了要保持文化道統,也曾跟過楚霸王,意見行不通,後來跟隨漢高祖。而漢高祖也是拿讀書人的帽子當便壺用的,見讀書人就罵,所以叔孫通最初連飯都吃不上,什麼氣都受。有學生問起什麼時候才能達到保持文化道統的目的,叔孫道說不必心急,現在是用武力打天下的時候,用不著我們讀書人。

  等到漢高祖平定了天下,他去見漢高祖,建議制定禮法,漢高祖曾經斥他說:“乃公天下馬上得之”——意謂:“格老子,我的天下是騎在馬上打來的,你讀書人算什麼?去你的!”這時叔孫通就頂他了:“陛下天下可以馬上得之,但是不可以馬上治之。”就是說:“天下你是打來了,但是將來治理天下,不能永遠打下去呀!”漢高祖這種人,在歷史上是真正了不起的領袖,個性固然強,可是別人有理由,他一定會聽。所以聽了這話認為有道理,問該怎麼辦?叔孫通於是說我替你擬訂計劃,建立制度。漢高祖立刻答應,教他去辦。幾個月以後,把所訂的制度禮儀“朝班”都演習好了,再請漢高祖出來坐朝,漢高祖一上朝,那種儀式,那種威風,真和當年打仗亂七八糟的不同。俨然是大漢皇帝的氣派。這時他這一舒服,才知道讀書人有這麼大的用處。

  這裡是引證,當漢高祖還沒有起來,秦始皇焚書坑儒時,叔孫通有辦法自保:在秦始皇死了,二世接位以後,召集知識分子開會,向大家說,據說外面在造反,有沒有這回事?那些知識分子聽了以後,都說真話,說外面有許多人在造反,並勸二世改過,惟有叔孫通說,外面沒有造反,只不過是些小偷而已,是亂傳話說造反的,二世聽了叔孫通的話,認為很對,非常高興。可是叔孫通講過這個話,自己就溜走了,他知道秦朝這個政權沒有希望了。所以這裡提到叔孫通“阿二世”,(阿就是阿谀,拍馬屁,阿曲,歪曲事實,將就對方的意思。所以古代一個知識分子,在寫文章時,都不隨便下筆,社會大家認為對,自己認為錯了,就不應該隨便跟大家的意見寫,如果跟著大家人雲亦雲,就是“曲學阿世”,違反真理。拍社會、拍時代的馬屁是不應該的,這是中國讀書人的精神。)是一個知識分子應該的嗎?《長短經》的作者,於是引證司馬遷對這件事的批評,也就是他在史記上留給我們後人,對歷史的看法。

  剛才說過了叔孫通對歷史的關鍵之舉,如“朝班”的制度,自漢代由他建立以來,雖然歷代各有不同的沿革,但一直到清朝末年,實行了幾千年。我們再從文化史的觀點來看,叔孫通是了不起的人物,自漢代以來,這幾千年當中,實際上的政治體制思想,一直受他的影響。所以司馬遷反對一般人對叔孫通小節方面的批評,他是從大處著眼下筆,他說叔孫通“量主而進”,從這句“量主而進”,我們就看到,王充說《史記》是一部“謗書”,毀謗漢朝的大著作,換句話說是毀謗歷史的大著作,但在當時不大看得出來。如用的字句,司馬遷是斟酌又斟酌,像“量主而進”這四個字,用得非常好。就是後世說的“良禽擇木而棲,良臣擇主而事。”好的鳥如鳳凰,絕不隨便落在一般樹上,一定落在梧桐樹上,否則寧願停留在半空盤旋,絕不下來。一個人則擇主而事,古代君臣、主僕的關系分得很清楚。“量主而進”就是測量測量老板,跟隨他有沒有意義,前途有沒有希望。“前哲所韪”前輩的哲人——代表賢人、聖人、有道德學問的人,都認為這樣是對,是應該的原則。這兩句話八個字,已經把一般人對叔孫通的評論推翻了。

  司馬遷再為這個“生”字作申論說:叔孫生希世庶務——叔孫生的“生”字是“先生”的意思——就是說叔孫通在秦始皇這個時代,為了要繼承文化,不致中斷而留傳下去,希望有個好的社會,執行正統的文化,等到好的時代來了,好做一番事業,制定文化精神的體制。進退之間,他看得很清楚,在秦始皇這個時代,他沒有辦法,只好跟著時代變,並沒有完全依照古禮,所以他非常懂得適應時代的環境,以應變達到最後的目的,結果目的都達到了,他跟隨漢高祖,最初在漢高祖忙於軍事的時候,等於當個附員,閒的差事,拿一點薪水,維持最低限度的生活。到後來,他開創了漢朝的文物制度,成為漢代的儒宗。

  司馬遷更進一步引申,古代所謂君子之人,“直而不挺”,像一棵樹一樣,世界上的樹都彎下去,只有這棵樹是直的,但這棵樹也很危險,容易被人砍掉,所以雖然直的,但有時軟一點而並不彎曲。自己站住。站住以後,在這種時代也是很難處的,不願意跟大家一起浮沉,就顯得特別,特別了就會吃虧,還要配合大家,但配合大家,和大家一樣又不行。在“致曲則全”的原則下,必須保持著一貫的中心思想。所以真正直道而行的人,就“大直若诎”,看起來好像不會講話。“道同委蛇”,作人的法則,好像太極拳一樣,跟著混,而結果達成他的目的,這就是叔孫通的作法,結果他不但開創了漢朝四百年的制度,更影響了中國幾千年的制度。

  這是說臣道的宗旨,一個人在時代的變化中間,為社會、為國家、為民族文化、為個人,要站住已如是之難,站住以後要達到一個為公的目的就更難了。

  ……

  議曰:太公雲,吏不志谏,非吾史也。來去延诘張禹曰,屍祿保位,無能往來,可斬也。

  這裡又提出一個問題來討論。朱雲和張高兩人,都是漢成帝的老師,當時正是王莽家族用權的時候,民間怨恨到極點,各處的報告,反應到朝廷的意見,都被張禹把它壓下去,不提出來。所以朱雲就當著皇帝的面,潔問張禹,說張禹對下面這麼多意見,不提出來報告皇帝,像死人一樣占住一個位置,只想保住自己的官位,什麼事都沒做,使上下的意見都不溝通,應該殺了他。這是引述的一段歷史故事。

  班固曰:依世則廢道,違俗則危殆,此古人所以難受爵位。由此言之,存與死,其義雲何?

  班固是依照司馬遷著《史記》的路子而著《漢書》的,他討論歷史,提出這個意見,認為作人處世很難,跟著社會時代走,就違背了傳統的道,違背了自己文化的精神,可是硬不跟著時代走,違背一般世俗的觀念,本身就危險,至少這一輩子沒有飯吃,會把自己餓死,這是事實。像電視節目,我們認為不好的,可是廣告收入好,我們認為好的,可沒有廣告了,電視公司就要喝西北風,也就是這個道理。所以中國的古人,想要請他出來做官,他不要,為什麼不要?為什麼清高?他既然出來,就要對國家社會有所貢獻,估計一下如果貢獻不了,又何必出來?所以就不輕易接受爵位了。這是古人,若是現代的人可不管這許多了,有人給一個顧問名義,也就掛上,盡管不拿錢,還可出名哩!時代不同了!古人傳統文化的觀念,如果擔任了名義,而無法有貢獻,就寧可不接受。那麼由這個道理看起來,推論下去,一旦面臨生和死之間的抉擇,有時候連這條命也要交出去了,就是說生與死之間的哲學的意義,該怎樣講法?

  對曰:范晔稱夫專為義則傷生,專為生則賽義。若義重於生,捨生也可;生重於義,全生可也。

  作者於是引用劉宋一位學者范晔說的話,他說一個人一天到晚,專門講文化道德義理之學,那麼連飯都吃不飽,謀生的辦法都沒有。但是如果專講求生,就會虧損義理。我們看看現在的人,為生活、為前途,什麼事情都可以干,只要錢賺得多,都可以來。古人往往以義作為行事的准則,如果認為死了比活著更有價值,就可以一死!但有時候,做忠臣並不一定非死不可,中國的老話“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。”硬要留住這個青山。譬如被敵人包圍了,在生死之間,事實上生重於死,忍辱苟生,將來能夠做一番比死更重大,更有價值的事情,那麼不一定要死,全生可也。相反地,就非求死以全節不可了。

  這個問題還沒有討論完,又提出一段歷史故事:

  ……

  或曰:然則窦武、陳再,與宦者同朝廷爭衡,終為所誅,為非手?

  漢代最有名的禍亂是宦官,明朝的禍亂也是宦官。我們中國歷史上的禍亂,差不多都離不開外戚、宦官、藩鎮三大原因。在漢朝就亡在外成、宦官兩個因素上。王莽就是外戚。唐朝亡於藩鎮(權臣),明朝亡於宦官,魏忠賢這些人都是宦官。只有清朝對於這三個禍亂因素都防范得很嚴謹。宦官干涉了政治非殺不可,多說一句話都要被殺。清朝的實錄,雍正遵祖宗的規制,他有一個最喜歡的戲子,有一天這個戲子問雍正皇帝,揚州的巡撫是哪一位。雍正一聽發了火:“你怎麼問這個問題!”就把這個戲子推出去殺了!看起來雍正的手段毒辣,事實上問題很大。一個平常玩玩的戲子,居然問起地方的首長是誰,可見有人在暗中拜托了什麼事情。這還得了,固然處理得很嚴厲,但是看了歷史上這些關於宦官為害的可怕事情,非這樣辦不可。

  事實上何必要當皇帝才如此,許多人都會有這類經驗,就是當上一個小主管,這類問題都來了。太大娘家的人,來說說話托個人情,你說怎麼辦?不答應,太太天天和你吵,難道為此和太太離婚嗎?這是內戚之累。或者跟了你很久的人,有事總要替他安頓安頓。這情形也和“宦寺”差不多。另外藩鎮,好比下面的科長、股長,做得久了,公事又熟,出些問題,真沒辦法。個人尚且如此,何況大的國家?

  後漢時代窦武與陳蕃,兩個有名的人,以及明朝的有些大臣,硬是不賣帳,結果還是死在這班宦官手裡,那麼照前面的理由看起來,窦武、陳蕃這些人做得不對了嗎?

  范晔曰:桓靈之世,若陳蕃之徒,鹹能樹立風聲,抗論昏俗,驅馳(山且)(山危)之中,而與腐夫爭衡,終取滅亡者,彼非不能潔情志,違埃霧也。憫夫世士,以離俗為高,而人倫莫相恤也。以道世為非義,故屢退而不去。以仁心為己任,雖道遠而彌厲,及遭值際會,協策窦武,可謂萬代一時也,功雖不終,然其信義足以攜持世心也。

  這段還是引敘范晔的話,來答復前面的問題。讀過諸葛亮的《出師表》,就會知道漢桓帝、漢靈帝這兩個皇帝了。《出師表》上提到劉備最難過、最痛恨的,就是他這兩位老祖宗。這兩位漢代皇帝,和宋代的徽宗、欽宗父子一樣。宋徽宗做一個藝術家蠻好的,他的繪圖、書法都很好,可是命苦,當了皇帝就非變成俘虜不可。

  范晔所說這個歷史的故事,舉出窦武和陳蕃這兩位後漢的名臣。當時發生了黨禍,他們兩人想挽回時代的風氣,但是陳蕃卻因窦武的黨禍案子而犧牲了。這裡范晔的論點是說,在桓靈這個時代,像陳蕃這種人,學問好,有見解,有人品,知識分子個個仰慕他,他個人所標榜的,已經樹立了風氣、聲望,成為一個標竿。對當時昏頭昏腦過日子的世俗抗議,他的那種思想、影響力,在最危險的社會風氣中、政治風浪中,像跑馬一樣,和那些明知道不對而又不敢說話的懦夫爭衡,結果把生命賠進去了。以他的聰明學問,並不是不能做到潔身自好,明哲保身,而是他不願意這樣做。因為他想要提倡倫理道德,人類的社會就要有是非善惡,他悲憫當時世界上的人,一些知識分子,看到時代不對了,盡管反感極了,而只是離開世俗,明哲保身,逃避現實,沒有悲天憫人之意,人倫之道就完了。所以他反對這些退隱的人,認為退隱不是人生的道理,於是他有機會可以退開,他還不走,而以“天下興亡,匹夫有責”的精神,以仁心為己任,明知道這條路是很遙遠的,還是非常奮發、堅定,所以一碰到政治上有改變的機會,就幫忙窦武,而把命賠上了。這樣的死,是非常值得的,以歷史的眼光來看,把時間拉長,把空間放大。他這生命的價值,在於精神的生命不死,萬代都要受人景仰,雖然他沒有成功,但是他的精神、正義足以作為這個世界的中心。

  議曰:此所謂義重於生,捨生可也。

  這裡的結論是,當覺得死了比活著更有價值,這個時候惟有犧牲自己。這是理論,這種理論想要真正變成自己的思想和觀念,則並不簡單。能在必要的時候付諸實施,更是難之又難。

  上面的這些歷史故事,都是說“臣行”的,所謂臣行,也就是人臣的自處與處事之道。一個人做事對自己的立場要認識清楚。

  下面繼續提出臧洪死張超之難的故事,討論他是不是可稱為義?臧洪死張超之難故事的原文,在這段文章的後面,用括號引述出來了。我們必須先了解這個歷史故事的實際經過情形,然後再說它的道理。在這裡大家一定會奇怪古人寫文章為什麼這麼別扭,把論理的文字,寫在前面,而把所討論的歷史故事,寫在後面。這是因為古人認為這些歷史故事,每一個讀書人都知道了,假使先敘述故事,再論道理,在古代認為這是丟人的事,甚至認為作者看不起人,好像表示別人對歷史都不懂,只有他懂似的。因為中國古代讀書人,大多都對歷史典故很熟。現在可不同了,一般寫論文,都是東抄西抄一大堆,寫出來的意見,不是作者的,而是抄來的。這是古今之不同。其次,古人有時引述的歷史故事,在文章中等於現在文體的注解,所以放在正文的後面,這是我們對於古今文體需要了解的地方。我們是現代人,就走現代的路線,從後面讀起,先把這段歷史故事了解,等一下再回過來看它對這個故事的評論。

  昔廣陵太守張超委政臧洪,後袁紹亦與結友,及曹操國張超於雍丘,洪聞起被圍,乃徒跣號泣,勒兵救超,兼從紹請兵,紹不聽。超城陷,遂族誅超,洪由是怨紹,與之絕,紹興兵圍之,城陷誅死。

  這是三國時的事。廣陵是現在的江蘇揚州一帶。張超是當地的太守,他把地方的政事交給了臧洪,後來袁紹也和他做朋友。有一次曹操在雍丘(現今河南杞縣)這個地方,把張超包圍起來。臧洪聽到這個消息,因為張超是他的朋友,又是長官,所以就光著腳,哭著到處替張超求救兵,一面自己也出兵。同時因為袁紹是朋友,也向袁紹求救兵,可是袁紹沒有理他。結果張超被曹操消滅了,全族都被殺了。臧洪就為這一件事情恨透了袁紹,而和他絕交了。朋友變成了冤家,於是袁紹又興兵圍攻臧洪,破城以後,臧洪也被殺掉了。

  議曰:臧洪當縱橫之時,行平居之義,非立功之士也。

  後來一般人討論這件事,就認為臧洪自己莫名其妙,頭腦不清楚,當三國那個時代,正是所謂縱橫時代,等於戰國時候一樣,是沒有道義的社會,談不到要為哪一個盡道義,立身於社會中,對當時的環境看不清楚,在縱橫的時代,而去講道德、講仁義,亂世中去講太平時候的高論,當然搞不好,這就是所謂:“居今之時,行古之道,殆矣!”在現在的時代,要想實行三代以上的禮樂之道,是走不通的。因此也可以看到孔子的思想,並不呆板,他教我們要趕上時代。“當縱橫之時,行平居之義,非立功之世。”就是對臧洪的結論,這樣做,如果想立功、立業,救時代、救社會,是辦不到的。

  現在再回過來看《長短經》的作者,對臧洪這件歷史故事的評論,他首先提出問題:

  ……

  或曰:臧洪死張超之難,可謂義乎?

  假定有人問臧洪這樣為張起而死,夠不夠得上是義氣?於是他引用范晔的話:

  范晔曰:雍丘之圍,臧洪之感憤,壯矣!相其徒跣且號,束甲請舉,誠足憐也。夫豪雄之所趣捨,其與守義之心異乎?若乃締謀連衡,懷許算以相尚者,蓋惟勢利所在而已。況偏城既危,曹袁方睦,洪徒指外敵之衡,以纖倒懸之會,忿悄之師,兵家所忌,可謂懷哭秦之節,存荊則未聞。

  范晔是說,曹操圍攻雍丘,消滅張超,當時臧洪為了朋友,到處請兵,可以說是一種壯烈的情操。而他赤了足,奔走號哭的行為真值得同情。因為英雄豪傑,在某種環境之下,對於是非善惡的取捨,與普通一般人的講究仁義,在心理上是兩樣的,(讀古書到這裡,要想一下,為什麼豪雄之所趣捨,其與守義之心異乎?)我們可以引用西方宗教革命家馬丁路德的名言,“不擇手段,完成最高道德。”為了達到最高的主義,最高的理想,有時候內心盡管痛苦,也不得不作些小的犧牲。在平時作人也如此,假定現在朋友、同事之間,家庭有了困難,即使下雨下雪,沒船沒車,走路也得趕去幫忙。但到了一個非常的時候,自己有大的任務在身,那恐怕就不能顧全這個朋友之間道義的小節了。所以孔子說:“言必信,行必果。浸浸然,小人哉!”這個話就很妙了。孔、孟之道,總是教人忠信,講話一定兌現,做事一定要有結果,面孔子卻又說,這樣事事固執守信的,只是小人。這麼說來,是不是言不必行,講的話,過去了就算了嗎?並不是這個意思。讀書最怕如此斷章取義,必須要看整篇,才知道孔子這幾句話的意思。也就是說,大丈夫成大功,立大業,處大事,有個遠大的目標必須要完成的時候,有時就不能拘這些小節,小節只是個人應做的事。如為國家民族做更大的事,個人小節上顧不到,乃至挨別人的罵,也只好如此。

  另外一個觀念:

  若乃締謀連衡,懷詐算以相尚者,蓋惟勢利所在而已。

  在三國的時候,袁紹、曹操、張超這一班人,和任何亂世時代,據兵割地稱雄的人,都是一樣,有時雙方和平訂約了,有時候雙方又打起來,也和我們現代的國際局勢一樣,這是個非常時期。每逢一個非常時期,不要以為國際之間有道義信用,實際上都是在作戰,利害相同就結合,利害不相同就分手了。每個人都是在打自己的算盤,只要形勢上有需要,利害上有關系就做,這是當然的情形。在這樣一個時代中,如果這一點看不清楚,而去與人講道義,就只有把命賠進去了。更何況,像三國時候,那種地方軍閥互相割據的戰爭局面下,雍丘是一個非常危險、孤零零的偏僻地方,臧洪只知道自己的朋友張超被曹操毀了,以為袁紹也是朋友,去請袁紹幫忙,卻不知道曹操與袁紹之間,因為利害的關系,已經結合了。這就是說臧洪的頭腦不夠,對時勢分析不清楚,如何去做好這工作?他想借袁紹的兵,把曹操打垮,這是很危險的。像吳三桂借滿清的兵打李自成,結果就成了滿人的天下。再以中國的軍事哲學——《孫子兵法》的思想來講,不冷靜地先求“謀攻”的關鍵,只是感情用事,以個人忿恨的私見,影響到作戰的決策,頭腦就昏了,心理上情緒的悲哀、怨恨,是軍事學上的大忌諱。這不只是限於軍事,在工作上有時碰到緊急困難的時候,個人的情緒忿捐之中,特別要注意,必須把這種情緒先除去,然後才能夠冷靜,才能把事情分析得清楚,“謀定而後動”而像臧洪這樣“徒跣且號,束甲請兵”,和以前戰國時候,吳楚之戰,楚被吳打垮了,楚名臣申包胥到秦國去請救兵,在秦庭哭上七天七夜的情形是一樣的。這樣對個人節操而言是對的,但對事情而言,這是沒有用的。不能解決問題。這裡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,個人做人的情操是一回事,處理事情的觀點、看法、智慧的決定,又是另一回事。如申包胥哭秦庭的故事,在他個人,是成了千秋萬世之名,但為楚國著想,借了外力秦兵去打關國,前門驅狼,後門進虎,也不是好辦法,還沒有聽說過這樣能復國圖存的。

  或曰:季布壯士,而反摧剛為柔,髡鉗逃匿,為是乎?

  大家都知道一諾千金,是季布有名的歷史故事,這位先生是了不起的。他年輕時是一位非常有號召力的游俠之士,後來跟隨項羽,作戰非常勇敢。有一次把劉邦打垮了,追擊劉邦,差一點就可以砍到劉邦的馬尾。後來劉邦得了天下,最恨的也是季布,所以懸重賞緝捕季布,同時下令,藏匿了他的要誅全族。在這樣嚴緝之下,季布就到山東一位大俠朱家那裡賣身作傭人。朱家一看見季布,就看出來了,把他收留下來。到晚上再把季布找來,做個別談話,要他說老實話。季布說,你既然知道了,就隨你辦,向劉邦報告,就可以得重賞乃至封侯。朱家當時就安慰他,絕對不會這樣做。同時告訴季布,這樣逃匿不是辦法,總有一天會被發現的。朱家本來就和劉邦這些人很熟,他和季布商量同意,將季布扮成車夫,朱家帶他去見劉邦。到了長安以後,這一班幫助漢高祖打天下的老朋友都宴請朱家,問他到長安有什麼事,當然,都知道他不想做官,也不會要錢。朱家就要他們轉告劉邦,季布這個人,年輕有為,是個將才,是個可以大用的豪傑之士。當年和項羽打仗的時候,季布追殺劉邦,是各為其主。項羽完了,就不必再視季布為仇敵,現在通令全國抓他,這樣逼迫,他被逼緊了,不是向南邊逃到南越,就是往北邊逃往匈奴(因為那時劉邦所統一的天下,只限於中原一帶,至於長江以南的兩廣、雲貴一帶,南越王趙佗,和漢高祖同時起來的,雖已稱臣,並未心服;北方的匈奴,也隨時要侵犯中國的),這樣平白地送給敵人一名勇將,給自己增加一個最大的禍患,這又何苦?朱家說,現在就為這事而來。這班大臣們向劉邦報告以後,漢高祖聽說是朱家來說的,就取消了通緝令,並且給季布官做。所以後來季布又成了漢朝的大將,而且非常忠於漢室。可是如果沒有朱家這一次出來說話,還是不行。而朱家說妥了這件事,仍然回山東過他的游俠生涯去了,不要功名富貴。所以俠義道的精神,在中國的歷史上始終是存在的。這裡是說,季布失敗以後,毫無辦法,英雄的豪氣都沒有了,變成窩囊得很,把頭發剃光,什麼苦工都做不該去躲藏的地方也去躲藏,偷偷摸摸過日子,這樣對嗎?以中國文化精神來說,一個真正的英雄壯士,失敗了就自殺算了。在那個時候說來,季布既是壯士,失敗後卻窩囊的過逃亡日子,這是對的嗎?

  對於上面這種一般看法的問題,下面引用司馬遷的話作答案:

  司馬遷曰:以項羽之氣,而季布以勇顯於楚,身屢典軍,搴旗者數矣,可謂壯士。然至被刑戮,為人奴而不死,何其下也?彼必自負其材,故受辱而不羞,欲有所用其未足也,故終為漢名將。賢者誠重其死,夫婢妾賤人,感慨而自殺者,非勇也,其計盡,無復之耳。

  司馬遷說,當項羽與劉邦爭天下的時候,以項羽的那種力拔山兮的氣慨,而季布卻仍然在楚國能以武勇,顯名於天下,每次戰役中,帶領部隊作先鋒,身先士卒,一馬當先,多少次沖入敵陣,奪下對方的軍旗,斬了對方的將領,可說是一個真正的壯士。可是等到後來項羽失敗了,漢高祖下命令要抓他來殺掉的時候,卻又甘心到朱家那裡當奴隸,而不自殺。從這點看起來,季布又多麼下賤,一點壯志都沒有。其實,季布這樣做法,並不是自甘墮落,他是有自己的抱負,自認有不了起的才華,只是倒霉了,當初找錯老板,心有不甘。所以當項羽失敗了,願意受辱,並不以為羞恥,因為還是要等待機會,發展自己的長處,所謂“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。”所以他最後還是成為漢代的名將。由他的經歷做法,就看出了他的思想、抱負,他覺得為項羽這種人死,太不合算。一個有學問、有道德、有見解、有氣派、有才具的賢者,固然把死看得很嚴重,但是所謂“死有重於泰山,有輕於鴻毛”。並不像一般小人物一樣,為了一點小事情,就氣得上吊,這種人的心理,覺得沒有辦法再翻身了,走絕路了,心胸狹窄,所以才願意去自殺,而懷抱大志的人,雖然不怕死,但還是要看死的價值如何,絕不輕易拋生的。

  議曰:太史公曰:魏豹、彭越,雖故賤,然已席卷千裡,南面稱孤,喋血乘勝,日有聞矣。懷叛逆之意,及敗,不死而虜,囚身被刑戳,何哉?

  這段歷史是劉邦、項羽,作楚漢之爭的時候,魏豹和彭越這兩個人,有部隊,能作戰、是名將,有舉足輕重的威勢,他在楚漢之間,靠向誰,誰就獲勝。蕭何、張良、陳平,這幾個文人,卻用反間計,掌握了這些擺來擺去的人。但是魏豹他們,都是太保、流氓、土匪出身的,有如民國初年各地的軍閥,有的是販馬的、賣布的出身,可是他已經能席卷千裡,南面稱王。力量穩固以後,帶了兵,喋血乘勝,天天都是他得意的時候。這種土匪、流氓出身,投機起家的分子,始終懷叛逆之意,始終不安分,這些人是唯恐天下不亂的,在亂世他們才有機可乘,才有辦法,社會不亂,他們就沒有辦法。等到失敗了,這種人不會自殺而寧願被俘虜,身遭刑戮而死,這又是什麼道理?

  中材以上,且蓋其行,況王者乎?彼無異故,智略絕人,獨患無身耳,得攝尺寸之柄,其雲蒸龍變,欲有所會其度,以故幽囚而不辭雲。此則縱橫之士,務立功者也。

  像這樣的行徑,就是中等以上的人,都會覺得羞恥,而更高的王者之才,更不會這樣。如項羽失敗了,就以無面見江東父老而自殺了。但這些人失敗以後,不死而虜,落到身被刑戮的結果,沒有別的緣故,他們自視有智慧才略,所以願意被虜,希望將來還能夠上台,抓到兵權或政權,實施他的理想,雲蒸龍變(根據《易經》的道理,“雲從龍,風從虎”當老虎來的時候,會先有一陣風過來,龍降的時候,一定先起雲霧。所謂雲蒸龍變,就是形容一個特殊人物出現時,如龍出現一樣,整個社會都會受影響而轉變),所以他們不願輕易犧牲,寧願俘虜。而希望得到機會,能發展自己的抱負、理想,這就是賈誼所說的:“烈士殉名,誇者死權”的心理,只想自己如何建功立業為目標,而至於自己個人,受什麼委屈都可以,絕對不輕易犧牲。這也就是亂世多縱橫捭阖之士的功利主義。

  又“蔺公贊”曰:“知死必勇,非死者難也,處死者難,方蔺相如引璧睨柱,及叱秦王左右,勢不過誅,然士或怯懦不敢發,相如一厲其氣,威信敵國,退而讓廉頗,名重太山,其處智勇,可謂兼之矣!”此則忠貞之臣,誠知死所者也。

  這裡再引用司馬遷對蔺相如的贊。“贊”是舊式文章的一種體裁,所謂“贊”、“頌”等等都是在一篇傳記後面的一個評論。司馬遷在《相如列傳》之後,評論的幾句話說,蔺相如知道自己非死不可。如今日做敵後工作的人,最後可能就是死亡,明知道做這工作是死,而決心去做,這須要大勇。但是死本身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,而是對死的處理,對於這一下應該死或不應該死的決定,這一處理,不但要有大勇,還要有大智。所以在死以前,應該做怎麼樣的決定,這才是最難的事。現在蔺相如在秦庭和秦始皇當面爭論抗衡的時候,不把和氏璧交給秦始皇,手上捧著和氏璧,眼睛看著柱子,准備自己碰上去,把自己的生命和那塊玉一起碰毀,回過頭來罵秦始皇和他的左右。而蔺相如並沒有武功,那一種情勢的最後結果,不過是被殺頭而已,所謂除死無大事。可是,人在這種情形下,能做出這種決定來是最難的。一般人在這個情形下,一定是懦弱膽小,拿不出這種勇氣的。其實有時候,在某種情況下,膽子小,拿不出勇氣來,最後還是死,死了還挨罵。而蔺相如這時,卻大發其脾氣,反而把秦始皇鎮懾住了。後來蔺相如回到趙國,因這件事的功勞,官做得和廉頗一樣大,廉頗心裡不服氣,處處和他過不去,等於首相和大元帥不睦,但是蔺相如不管廉頗怎樣侮辱,他都躲開。有人問蔺相如為什麼這樣怕廉頗。蔺相如告訴他們,一個國家如果文臣武將之間有了意見,國家就危險了。現在秦國不敢來打,就因為有我和廉頗兩個人在,如少了一人,國家就完了。後來這個話傳到廉頗耳裡,他心裡很難過,知道自己都在蔺相如的包容之中,因此自己背根荊條去向蔺相如跪下來請罪,而變成了好朋友。由此看蔺相如的智慧、修養,真是智勇雙全。而《長短經》的作者,則引用司馬遷的這段贊詞,從另一個觀點批評說,像蔺相如這種人,就是忠貞之士,對於應該在什麼時候、什麼地方、什麼事情上不怕死,對什麼事情應該不輕言犧牲,他都有正確的自處之道,這需要大智慧、大勇氣,並不是盲目的沖動。

  管子曰:“不恥身在缧绁之中,而恥天下之不理;不恥不死公子糾,而恥威之不申於諸侯。”此則自負其才,以濟世為度者也。此皆士之行已,死與不死之明效也。

  這裡是引用管仲的一段自白來作評論。大家都知道管仲是齊桓公的名相,可是最初管仲是齊桓公的敵人,情形和季布與劉邦的關系是一樣的。管仲本來是幫助齊桓公的勁敵也是兄弟公子糾的,管仲曾經用箭射齊桓公,而且射中了。只是很湊巧,剛好射在腰帶的環節上,齊桓公命大沒有死。後來齊桓公成功了,公子糾手下的人,都被殺光了。找到管仲的時候,管仲把手在背後一反剪,讓齊桓公的手下綁起來,自己不願自殺,而被送到齊桓公面前。因為他心裡清楚,有一個好朋友鮑叔牙,在齊桓公面前做事,一定會保他。齊桓公一看到他,果然非常生氣要殺他。鮑叔牙就對齊桓公說,你既然要成霸主,要治平天下,在歷史上留名,就不能殺他。鮑叔牙這一保證,齊桓公就重用了他,(當然也要齊桓公這種人,才會這樣做。)後來果然做了一代名臣。可是有人批評管仲,管仲就說:人們認為我被打敗了,關在牢裡,變在囚犯是可恥的,我卻不認為這是可恥的。我認為可恥的是,一個知識分子活了一輩子不能治平天下,對國家社會沒有貢獻。人們認為公子糾死了,我就應該跟他死,不跟他死就是可恥。但我並不認為這是可恥的,而我認為我有大才,可以使一個國家稱霸天下,所以在我認為可恥的,是有此大才而不能使威信布於天下,這才是真正的可恥。

  《長短經》的作者於是作結論說,像管仲這一類的思想,絕不把生死之間的問題看得太嚴重,因為他自負有才能,目標以對社會,對國家,對天下,濟世功業為范圍。所以上面所提的洩冶以迄於管仲的這些歷史經驗,都是說明知識分子,對自己一生的行為,在死與不死之間,有很明白的經驗與比較。

  ……

  或曰:宗悫之賤也,見輕庾業,及其貴也,請業長史,何如?

  這是說另外一個歷史故事:在《滕王閣序》裡,提到過宗悫這個人,“有懷投筆,慕宗悫之長風”所說的宗悫就是這個人,他是劉宋時代人。(歷史上的“宋代”分辨起來很討厭。宋有北宋、南宋。這個宋是唐代以後的宋朝,宋高宗南渡以後稱南宋,南渡以前稱北宋,是趙匡胤打下的天下,由趙家做皇帝。而劉宋則是南北朝時期,南朝的第一個朝代,因為這個劉宋的第一個皇帝,也是和漢高祖一樣由平民老百姓起來的劉裕。所以後世讀歷史,為了便於分別朝代,就對這晉以後南北朝的宋朝,稱作劉宋。而對唐以後的宋,有時則稱之為趙宋。)宗悫就是劉宋時代的人,在《長短經》裡只說他是宋代人,但因為作者是唐代的人,絕不可能說到後來趙宋時代的人,所以讀書的時候,萬一發生類似的疑問,就要把歷史的年代弄清楚。這裡說當宗悫還沒得志的時候,他的同鄉庾業,有財、有權、有勢,闊氣得很,宴請客人的時候,總是幾十道菜,酒席擺得有一丈見方那麼多,而招待宗悫,則給他吃有稗子的雜糧煮的飯,而宗悫還是照樣吃飯。後來宗悫為豫州太守,相當於方面諸侯,軍權、政權、司法權、生殺之權集於一身,而他請庾業做秘書長了,絕沒有因為當年庾業對自己那樣看不起而記仇,這就是宗悫的度量。

  最近看到一篇清人的筆記上記載,有個人原來去參加武舉考試的,因為他的文章也作得好,所以同時又轉而參加文舉,但是這和當時的制度不合,因此主持文舉考試的這位著名的學官,大發脾氣。因為這時已經是清朝中葉以後,重文輕武,對武人看不起,這也是清代衰落的原因之一。在當時文人進考場的時候,那些武官是到試場為考生背書包的。所以這些學官對這個轉考文舉的武秀才看不起,教人把他拉下去打三十板屁股。可是他挨了打以後,還是要求改考文舉。這位學官盛氣之下,當時就出了一個題目,限他即刻下筆。這位秀才提起筆就作好了。這位學官終歸是好的,還是准了他考文舉。後來這個人官做得很大,升到巡撫兼軍門提督,等於省主席兼督軍又兼戰區司令官,他還是帶了隨從去拜訪當年打他屁股的這位學台,而這位學台心裡難過極了,一直向他道歉。他卻感謝這頓打激勵了他,並請這位學台當秘書長。從這些地方我們就看到,小器的人,往往沒有什麼事業前途。所以說,器度很重要。而且人與人相處,器度大則人生過得很快活,何況中國的老話:“人生何處不相逢?”這段書就是討論宗悫對庾業的事情,該是怎麼個說法,下面引用斐子野的話:

  斐子野曰:夫貧而無戚,賤而無門,恬乎天素,弘此大猷,曾、原之德也。降志辱身,亻免眉折脊,忍屈庸曹之下,責騁群雄之上,韓、黥之志也。車身之事則同,居車之情已異。若宗元斡無作於革具,有韓、黥之度矣,終棄舊惡,長者哉!

  他說一個人在窮困中,心裡不憂不愁;在低賤的時候,沒有地位,到處被人看不起,內心也不煩惱,不苦悶,這是知識分子的基本修養,淡泊於天命和平常,窮就窮,無所謂,而胸懷更偉大的理想,另具有長遠的眼光。只有像曾子、原憲這兩位孔子的學生,才有這樣的器度、修養和德性。再其次有一種人,“降志辱身”,倒霉的時候,把自己的思想意志降低,倒霉的時候就做倒霉的事,乃至身體被人侮辱都可以,頭都不招,眉毛都掛下來,眼睛都不看人,佝著背,到處向人家磕頭作揖,在一批庸庸碌碌的人下面,忍受委屈。一旦得意的時候,則像在一些英雄的頭上跑馬似的,這就是韓信、黥布一流的人物。他們都是漢高祖面前兩位大將。黥布封為九江王,他在秦始皇時代做流氓,犯過法,臉上刺了黑字,所以名黥布,後來貴為九江王。韓信則在倒霉的時候,腰上帶了一把劍,遇到流氓,流氓罵他飯都沒有吃,沒有資格佩劍,迫他從胯下爬過去。後來韓信當了三齊王,那個流氓到處躲,韓信還把他請來作官,並且說當年如果不是這一次侮辱,還懶得出去奮斗呢!最後漢高祖把他抓來的時候,本來不想殺他,還和他說笑話。他批評某些人的能力只可以帶多少兵,漢高祖問他自己能帶多少兵,他說多多益善。漢高祖說:你牛吹得太大了,那麼我可以帶多少兵?韓信說,陛下不能帶兵,可是能將將。韓信當時是把所有的同事都看不起。他對這些同事,也都是身為大元帥的批評別人的那兩句名言:“公等碌碌,因人成事。”其實反省過來,包括我們自己在內,都是如此——“公等碌碌,因人成事。”這句話也形容出韓信在得意的時候,有如天馬行空,在一般英雄頭上馳騁。

  由此看來,有的人不怨天不尤人,願意過平淡的生活,這是高度的道德修養,只有曾子、原憲這一類的人才做得到。但是有一類英雄也做得到,不得志的時候委屈,乃至一輩子委屈,也做得到,可是到得志的時候,就馳騁群雄之上,這就和曾子、原憲不一樣。而這兩種人,“卑身之事則同”,當不得志的時候,生活形態搞得很卑賤,被人看不起的那個情形,是相同的。可是處在卑賤時,這兩種人的思想情操,則絕對不同。一種是英雄情操,得志就干,不得志只好委屈;另一種是道德情操的思想,卻認為人生本來是要平淡,並不是要富貴,所以“居卑之情已異”。

  可是像宗悫(號元斡),是兼有這兩種修養的長處,當年庾業看不起他的時候,盛大的酒席招待朋友,卻招呼他在旁邊吃一碗雜糧飯,他井不覺得羞恥,吃飽了就好。因為他有理想,准備將來得志了大做一番,所以有韓信、黥布那樣的器度。而當他得志以後,還請庾業來做部下,把過去受辱的事都放開,真是一個長者之風。這個長者具有崇高的道德、厚道的心地,真是了不起。這是說與臣道有關的個人修養問題。

  世稱郦寄賣交,以其绐呂祿也,於理何如?

  這段歷史故事,是漢高祖死了以後,呂後想奪政權,把自己娘家的人弄上台,而將漢高祖的老部下都攆掉了,是漢代歷史上很著名的一段危險時期。郦寄是漢高祖的一位秘書兼參謀郦食其的兒子。後來周勃他們推翻了呂家的政權,恢復了漢高祖子孫的權位,這中間是一段很熱鬧的外戚與內延之爭。在這一段斗爭中,周勃他們,教郦寄故意和呂祿做好朋友。這時呂祿是執金吾,等於現代的首都衛戍司令。需先把呂祿弄開,否則這天晚上推翻呂家政權的行動就難於順利進行。所以這天就安排了由郦寄邀呂祿到郊外去玩。於是由周勃他們在首都把呂氏的政權推翻,接漢高祖的中子代王來即位為孝文皇帝。可是後世的人批評郦寄把呂祿騙出去郊外玩這件事情,在他個人的道義上說來,是出賣了朋友。那麼這個道理,究竟對不對,又該怎麼個說法呢?

  班固曰:夫賣交者,謂見利忘義也。若寄,父為功臣而執劫,雖摧呂祿,以安社稷,義存君親可也。

  班固是《漢書》的作者,他認為郦寄賣友的批評不對。所謂出賣朋友的交情,是為了個人的富貴利益,而忘了朋友的義氣,才是賣友。郦寄的父親幫助漢高祖打下了天下,而呂家把這個政權用陰謀手段拿去,這才是不對的。他能在這劫難之中,把呂祿騙出去,予以摧毀,他是為了國家,為了天下,這不是出賣朋友,只是在政治上,為了對國家有所貢獻,使用的一個方法而已。

  魏太祖征徐州,使程昱留守甄城,張邈叛,太祖迎呂布,布執范令靳允母,太祖追昱說靳允,無以母故,使固守范,允注涕曰:不敢有二也。

  或曰:靳允違親守城,可謂忠乎?徐眾曰:靳允於曹公,未成君臣,母,至親也,於義應去。

  這裡引用另一個歷史故事。靳允是三國時人,當時曹操帶兵去打徐州,命令一個大將程昱留守後方的重鎮甄城,正在這樣用兵的時候,曹操手下的另一員將領張邈又反叛了他,於是曹操這時只好親自迎戰呂布。這時在戰爭的地理形勢上,如果呂布將范城拿下來,就可以消滅曹操,所以呂布設法把守范城的首長靳允的母親捉來,想要脅迫靳允為了救母親而歸順自己。所以曹操也趕緊命令留守在甄城的程昱去游說靳允,不必考慮母親的安危,要他固守范城這個地方。結果靳允被說動了,表示一定守城,決無二心。這裡就引這個故事,問起靳允這樣做法,算不算是忠。

  徐眾說:靳允於曹公,未成君臣,母,至親也,於義應去。

  作者引用徐眾對這件事的評論作為答案。徐眾是說,當程昱去游說的時候,靳允和曹操之間,還沒有君臣的關系,而母親是世界上最親密的直系尊親,在情理上,靳允是應該為了母親的安危而去,不應該聽曹操的話不顧母親而守城。

  同時這裡進一步引用歷史上類似的故事,以說明這個道理。

  昔王陵母為項羽所構,母以高祖必得天下,因自殺以固陵志,明心無所系,然後可得事人,盡其死節。

  這是漢高祖與項羽爭天下的時候,漢高祖有一個大將王陵,項羽為了要他歸順過來,於是把王陵的母親抓來,威脅王陵。而王陵的母親,已看出項羽會失敗,劉邦會成功,自己被軟禁後,知道王陵有孝心,一定不放心,會為母親而意志不堅定。因此自殺,留了一封遺書,教人偷偷送給王陵,囑他還是好好幫助漢高祖,堅定王陵的意志,使他一心為事業努力,心裡再沒有牽掛,可以全心全意去幫忙劉邦。

  另一段故事:

  衛公子開方仕齊,十年不歸,管仲以其不懷其親,安能愛君,不可以為相。

  衛國的一位名叫開方的貴族,在齊國做官,十年都沒有請假回到衛國去。而管仲把他開除了,理由是說開方在齊國做了十年的官,從來沒有請假回去看看父母,像這樣連自己父母都不愛的人,怎麼會愛自己的老板!怎麼可以為相!把他開除了。

  所以這裡就上面的幾個故事,為靳允違親的事,作了結論說:

  是以求忠臣於孝子之門,允宜先救至親。

  能夠對父母有感情,才能對朋友有感情,也才能對社會、對國家有感情,人的世界到底是感情的結合,所以靳允是不對的,應該先去救母親的。

  接下來,又舉了一個例子,就靳允違母守城這件事,作了另一個角度的結論:

  徐庶母為曹公所得,劉備乃遣庶歸,欲天下者,恕人子之情,公又宜遣允也。

  這個故事大家都曉得,曹操想用徐庶,把他的母親抓起來,以脅迫徐庶,使徐庶進退兩難。劉備一知道這情形,就對徐庶說,我固然非常需要你幫忙,可是我不能做違背情理的事,如留你下來,曹操會殺你的母親,使你一生都受良心的責備,你還是去吧!所以另一角度的結論就說,一個領導人,應該深體人情,那麼曹操應讓靳允去救他的母親才對。此所以曹操是曹操,劉備是劉備,他們兩個的領導器度,絕對不同。

  ……

  魏文帝問王朗等曰:昔子產治鄭,人不能欺;子賤治單父人不忍欺;西門豹治邺,人不敢欺;三子之才,與君德孰優?

  這段是說魏文帝曹丕,問他的大臣王朗他們:根據歷史的記載,春秋戰國的時候,鄭國的大臣子產,能夠不受部下和老百姓的欺騙;孔子的學生子賤治單父的時候,受他道德的感化,一般人不忍心騙他;而西門豹治邺都的時候,一般人不敢騙他。不能騙、不忍騙、不敢騙,三個不同的反應,在今天(曹丕當時)看來你認為哪一種好?

  對曰:君任德則臣感義而不忍欺,君任察則臣畏覺而不能欺,君任刑則臣畏罪而不敢欺,任德感義,與夫導德齊禮,有恥且格,等趨者也;任察畏罪,與夫導政齊劃免而無恥,同歸者也,優劣之懸,在於權衡,非徒鈞铢之覺也。

  這是王朗的答復,首先解釋不忍欺的道理,就是孔子的學生,子賤治單父的事情,王朗說,上面的領導人,本身有德,一切依德而行,能夠真愛人、真敬事,一般部下和老百姓,都感激他的恩義,不忍心騙他。其次聽到領導人任察,所謂“察察為明”,什麼事情都看得很清楚,如近代歷史上,清朝的雍正皇帝,剛開始上台的時候,一個大臣晚上在家裡和自己的姨太太們打牌,第二天上朝的時候,雍正就問他昨天夜裡在干什麼?這位大臣回答昨夜沒事,在家裡打牌。雍正聽了以後,認為這大臣說話很老實,因此很高興地笑了,並且送了他一個小紙包,吩附他回去再打開來看。這位大臣回到家裡打開雍正所送的紙包一看,正是昨夜打完牌,收牌時所少掉而到處找不到的那一張牌。可不知道怎麼到了皇帝的口袋裡。這說明雍正早已知道他昨夜是在打牌。他如果當時撒謊,說昨夜在處理公事,擬計劃,寫報告,那就糟了。這在雍正,就是察察為明。偶然用一下則可,但是不能長用,長用總不大好。這樣以“察察為明”的作為,便是使人不能欺的作風。所以做領導人的,明明知道下面的人說了一句謊話,也許他是無心的,硬要把他揭穿,也沒有道理,有時候裝傻就算了。再其次說到不敢欺,上面的法令太多,一犯了過錯,重則殺頭,輕則記過,完全靠刑罰、法規來管理的話,那麼一般部下,怕犯法,就不敢欺騙了。這樣在行政上反而是反效果。下面的人都照法規辦理,不用頭腦,明知道法規沒有道理,也絕對不變通處理,只求自保,那就更糟了。

  ……

  這篇是講臣道,專門講干部對上面盡忠的道理,但是盡忠不能只作單方面的要求,如果上面領導得不對,下面也不可能忠心的,所以王朗在這裡引申,要上位者有真正的道德,下面自然感激思義,這和《論語·為政》孔子所說的:“道之以政,齊之以刑,民免而無恥;道之以德,齊之以禮,有恥且格。”兩句話的意思一樣。王朗在這裡就是襲用孔子的這兩句話,予以闡述。任德感義的,同“道義以德,齊之以禮,有恥且格”一樣,可以達到最高的政治目的。假使靠察察為明,使下面的人怕做錯了成為風氣,就與孔子所說“道之以政,齊之以刑,民免而無恥”的結果相同。就是說不要認為拿政治的體制來領導人,拿法令來管理人,是很好的政治。法令越多,矛盾越多,一般人就在法令的空隙中逃避了責任,而且自認為很高明,在內心上無所慚愧。他最後說,這兩種情形之下,好壞的懸殊很大,主要的還是在於領導人自己的權衡,像天平一樣,不能一頭低一頭高,要持平。但一個領導人、大干部,決定大事的時候,不能斤斤計較小的地方。

  ……

  或曰:季文子,公孫弘,此二人皆折節儉素,而毀譽不同,何也?

  這是歷史上兩個人的評論。季文子是春秋時名臣,道德非常高。公孫弘是漢朝有名的宰相,此人來自鄉間,平民出身,很有道德,名聞天下,一直做漢武帝的宰相。雖然做了幾十年宰相,家裡吃的菜,還是鄉巴佬吃的菜根、豆腐、粗茶淡飯,穿的衣服舊兮兮的,非常樸素。我們看《史記》公孫弘的傳記,一長篇寫下來都是好的,實在令人佩服,不好的寫在別人的傳記裡了。這是司馬遷寫傳記的筆法。公孫弘這個人實際上是在漢武帝面前作假,等於民國以來的軍閥馮玉祥一樣,和士兵一起吃飯的時候啃窩窩頭,回去燕窩雞湯炖得好好的,外面穿破棉大衣,裡面卻穿的是最好的貂皮背心,公孫弘就是如此。季文子和公孫弘都折節——所謂“折節”,在古書上常看到,如“折節”讀書。曾國藩有幾個部下,器宇很大,但學問不夠,受了曾國藩的影響,再回去讀書。結果變成文武全才,這情形就叫作折節讀書。換句話說,就像一棵樹長得很高,自己彎下來,就是對人謙虛,雖然身為長官,對部下卻很客氣,很謙虛,所謂禮賢下士,也是折節的意思。這段書說,季文子、公孫弘這兩個人,到了一人之下,萬人之上的尊榮,都不擺架子,自己也能儉樸、本素,可是當時以及歷史上,對這兩個人的毀譽,卻完全不同。司馬遷對公孫弘是親眼看到的,寫歷史的人,手裡拿了一枝筆,絕不會姑息的,對就是對,不對就是不對。可是中國的歷史,大多都是隔一代寫的,當代多是記錄下來的筆記。由此觀之,問題很大,隔了一代,就有許多事情不夠真實。但是評論歷史人物,卻的確需要隔一代。在當代要批評人物,也得留點情面,這就有感情的成分存在,隔一代的評論就不同了,沒有情感和利害關系,才能冷靜客觀。這裡的兩個人,在當時的為人處世型態和做法是一樣的,當代的人很難評論,而後來歷史的評論,完全不同。這是什麼道理?

  范晔稱:夫人利仁者,或借仁以從利!體義者,不期體以合義。

  范晔是《後漢書》的作者,南北朝劉宋時的名臣。他說范晔曾說過,人並不是各個都仁,有些人拿“仁”來做幌子,在政治上假借仁為手段,以達到個人的私利;另外有些人處處講義,做事情講究應不應該,合不合理,可是並不一定是為了一個義的目標而做的。

  季文子妾不衣帛,魯人以為美談;公孫弘身服布被,汲黠譏其多許,事實未殊而毀譽別者。何也?將體之與利之異乎?故前志雲,仁者安仁,智者利仁,畏罪者強仁。校其仁者,功無以殊,核其為仁,不得不異。安仁者,性善者也;利仁者,力行者也;強仁者,不得已者也;三仁相比,則安者優矣。

  這仍是范晔的話,他說季文子身為宰相,他的太太們身上沒有穿過好的衣服,魯國人談起來,都認為這是自己國家的光榮。可是漢武帝時候的公孫弘,當了宰相,一輩子穿布衣服。(等於現在的人,始終穿一套卡其布中山裝,這樣不好嗎,說他作假,作一輩子可也不容易。)而和他同朝的監察御史汲黯,(這個人漢武帝都怕他,監察御史的職權大得很,皇帝不對,有時他也當面頂起來。古專制時代的皇帝也不好當的。汲黯講話不大清楚,有點大舌頭,好幾次為了國家大事,和漢武帝爭吵,他站在那裡,結結巴巴講不出話來,把漢武帝都逗笑了,依他的意見,教他不要急。)這個骨鲠之臣,硬作風的人,就當面指責公孫弘是作假。季文子和公孫弘的實際行為都是一樣的,可是在歷史上,季文子絕對是好的,公孫弘則後世認為他在作假,是什麼理由?這就要自己去體會。

  用仁義做手段來興利,或為了天下的利益,或為自己的利益,一是為公,一是為私,差別就在這裡。換句話說,歷史是很公平的。如果真的做了一件事,在歷史上站得住,留給後世的人景仰,是的就是,非的就非。所以前人書上的記載(指孔子的話)說:“仁者安仁,智者利仁。”有些部下,怕觸犯上面規定的法令,怕不合規定,勉強做到仁的境界,這樣做就不是自然的,不是本身的思想道德與政治道德的修養。所以比較起來,這幾種為仁的表現雖然一樣,但是仔細考核起來,他內在思想上,心理的動機是有差別的。有些人天生的就仁慈。如以歷史上的帝王來說,宋太祖趙匡胤就天生的仁慈。

  一部二十四史,幾乎沒有一個開國皇帝不殺功臣的,只有趙匡胤杯酒釋兵權,成為歷史的美談。等於是坦白地說明了,他手下這些將領,在起義當時,都是他的同事,當時他只是憲兵司令兼警備司令這一類的官,陳橋兵變,黃袍加身,同事們把他捧起來,當了皇帝。後來他想也是很難辦。我們看了一部二十四史,做領袖的確很難,我們常說朱元璋刻薄,殺的功臣最慘,如果人生經驗體會得多了,到了那種情況,也真沒有辦法。朱元璋本來很好的,當了皇帝還念舊,把當年種田的朋友找來,給他們官做,可是他們在朝廷裡亂講空話,把當年小時候打架踢屁股的事都說出來,說一次還不要緊,常常說,連其他的大臣都受不了,只有宰了。不要說當皇帝,很多人上了台以後,一些老朋友、老同學,來了一起做事,也一樣以老同學關系,在公開場合說空話。所以趙匡胤當了皇帝以後,一些同時打天下的人,恃寵而驕了,使趙匡胤沒有辦法,只好請大家來吃飯。酒喝多了,飯吃飽了,他對大家說,皇帝這個位置不好坐呀!大家說,這有什麼不好坐,大家擁護你到底。趙匡胤說,你們當時把黃袍替我穿上就逼我做皇帝,假使有一天,別人也把黃袍替你穿上,又該怎麼辦?這一下大家明白了,站起來問他該怎樣才好,一定聽他的。於是趙匡胤說,大家要什麼給什麼,回家享福好不好?大臣們只好照辦。這就叫做杯酒釋兵權,所以沒有殺過功臣。這是研究趙匡胤的這一面,他確實很仁慈。

  另一面來說,因為很仁慈,宋朝的天下,自開國以來,始終只有半壁江山。黃河以北燕雲十六州,一直沒有納入版圖。因為他是軍人出身,知道作戰的痛苦,也知道戰爭對老百姓的殘害,他不想打仗,只想過安定的日子,拿錢向遼金把這些地方買回來。這是歷史另一面的研究。

  現在講到人的天性問題:安於仁的人,天性就良善;而以仁為利,而心向往之的人就不同了,只是硬要做到仁的境界,不是天生的厚道。而另外有些人,比主動利仁還差一級的,是外表行為勉強做到仁的標准,因環境所逼,不得已才這樣做的。所以在安仁、利仁、強仁這三種性格的人,比較起來,安於仁道的人當然最好。

  ……

  議曰:夫聖人德全,器無不備。中庸已降,才則好偏。故曰:柴也愚,參也魯,師也辟,由也(口彥)。由此觀之,全德者鮮美!全德既鮮,則資矯情而力善矣!然世惡矯偽,而人賢任真,使其真貪愚而亦任之,可為賢乎?對曰:吁!何為其然?夫肖貌天地,負陰抱陽,雖清濁賢愚,其性則異,而趨走嗜欲,所規則同。故靡顏膩理,人所悅也;乘堅驅良,人所愛也;苦心貞節人所難也;徇公滅私,人所苦也。不以禮教節之,則蕩而不制,安肯攻苦食淡,貞潔公方,臨財廉而取與義乎?故禮曰:欲不可縱,志不可滿。古語雲:廉士非不愛財,取之以道。詩雲:“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”,皆矯偽之謂也,若肆其愚態,隨其鄙情,名曰任真而賢之,此先王之罪人也。故吾以為矯偽者,禮義之端;任真者,貪鄙之主。夫強仁者,庸可誣乎?

  這一段是本文作者的評論,開頭一段講到人才的道理,可以說是領導人如何去發掘人才,也可以說做干部的對自己的認識。他是以中國文化中“聖人”這個名稱,來標榜學問道德的最高成就,他說:聖人是天生的道德全備(這裡的道德,並不是我們現代所講的道德觀念,這是一個名稱,包括了內心的思想、心術、度量、才能等等)。器識,才具,學問,見解,沒有不完全的。等而下之,不是聖人這一階層,中等的人,每個人都有他的才能,各有長處,不過所好不同,各有偏向,某人長於某一點,某人欠缺某一點。所以孔子對他的學生批評:“柴也愚,參也魯,師也辟,由也(口彥)”,四人各有所偏。由這個道理看來,一個人“才”“德”“學”能全備的,就比較少了。既然全德的人是少數,要想達到聖善,只好靠後天的努力,由外表行為做起,慢慢影響內在。(如教學生對人要有禮貌,學生說不習慣,就教他們先由表面做起——做作,久了就變真了。)但是世界上一般人又討厭作假,喜歡坦率。不過一個貪愚的人,也坦率,貪的坦率,要就要,笨就笨,這樣的人難道就讓他坦白的貪愚下去嗎?就可以信任他,把責任交給他,認為他是好的嗎?道理並不是這樣的。“肖貌天地,負陰抱陽。”中國的哲學,人是秉賦陰陽的資質,為天地所生。外國人說上帝依照他自己的樣子造人,中國人不講上帝,而說人是像(肖就是像)天地一樣,本身具備有陰陽之性,雖然生下來,清、濁、賢、愚,後天的個性各有不同,可是追求嗜欲,要吃好的,穿好的,富貴享受,這種傾向,都是相同的。所以人都要把自己裝扮起來,好像女人總要抹抹口紅,男人總要刮刮胡子,因為大家都認為這樣好看。坐高級的車子,騎上好的馬,以現代來說,坐最新穎的汽車,是大家都喜歡的;相反的,守得清貧,喜歡窮,非常潔身自愛,這是難以做到的。當然有這種人,但那是少數,不能普遍要求每一個人。至於那種處處為公,絕對不自私的典范,理論上是不錯的,但事實上是不可能的,領導人要注意,如此要求,鞭策自己可以,要求別人的尺碼就要放寬一點。

  所以一個人要做到歷史上所標榜忠臣孝子的標准,必須以學問道德,慢慢修養而來,人性生來並非如此良善。因為自己思想學識認識夠了,由禮義的教育下來,能對自己的欲望有所節制,才做得到。假使不在後天上用禮義教育節制,任由人性自然的發展,就像流水一樣飄蕩、放浪,欲望永遠無窮。如此欲望無窮,又怎麼能夠吃苦過日子,安於淡泊,做到絕對貞潔,一切為公,一切方正,尤其在錢財方面,臨財不苟取,完全合於義禮呢?所以《禮記》上說,“欲不可縱,志不可滿。”(這八個字把政治、教育、社會,乃至個人的修養都講完了。)教育並不是否認欲望,而在於如何設法不放縱自己的欲望,“志”是情感與思想的綜合,人的情緒不可以自滿,人得意到極點,就很危險。歷史上可以看到,一個人功業到了頂點以後,往往會大失敗。所以一個人總要留一點有余不盡之意。試看曾國藩,後來慈禧太後對他那麼信任,幾乎有副皇帝的味道,而曾國藩卻害怕了,所以把自己的房子,命名為“求缺齋”,一切太圓滿了不好,要保留缺陷。古人說的廉士清官,絕對不要錢嗎?恐怕不是,一般人公認的清官包公,假使說他連薪水袋都不拿,那才是怪事哩!如果上面有合理合法的獎金給他,他還是應當拿的,所以廉士不是不愛錢,而是取之有道,對於不義之財絕對不取,已經是了不起了。

  《詩經》裡說的:“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。”(《論語》引用這兩句話是從好的一面講,這裡是從相反的一面講。)人還是得像雕刻一樣,用後天的努力,勉強自己,雕鑿自己,慢慢改變過來(我們作學問,該有這一層領悟,也就是任何一句話,都有正反兩面,乃至多角度的看法。《詩經》這兩句話,在《論語》裡,孔子和子貢討論到詩,是就道德的修養而言,而這裡說,一個人要改變自己的個性,由作假而變成真的,也同樣用到這兩句話。這就是我們寫文章,以及作人做事要體會的。尤其是一個領導人,更必須有這一層認識。同樣一句話,各個人的看法都會不同,所以對於別人的要求,也不能完全一致。由此可見,文字語言,不能完全表達人類的思想。如果能夠完全表達,人與人之間,就沒有誤會了。所以說話很困難,除了口裡發聲以外,還要加上眼睛、手勢、表情等等。才能使人懂得,有時候動錯了,別人還是會誤會的。在哲學觀點說,這就是人類的悲哀)。

  現代全世界的青年,包括中國的青年,都反對後天的約束。他們覺得一切太假了,認為人欲怎樣就該怎樣,所以前些年的嬉瘩,就是這樣,要求任真(現代所謂的放任自然)。人為什麼要那麼多的禮貌?那麼多的思想范圍?這問題是從古至今都存在的。這裡就說,放肆天生愚蠢、丑陋不穩定的情緒,讓它自然發展,毫不加以理性的約束,認為這樣才不矯情,才算任真。那麼想要殺人搶人,就殺人搶人,也是任真自然嘛2情緒上想到要搶就搶,這是自然吵!也沒有錯啰!但真這樣就糟了,先王就成為文化罪人了。(這個先王,在古文中常有,並不是專指那一個人,而是泛稱,代表傳統文化。)最後作者自己的結論認為,矯情的人是作假,(如小學裡教孩子,一進學校要說:“老師早!”這就是矯情,小孩子生出來,絕不會說媽媽早,你好!而是後天教育替他加上“老師早!老師好!”的觀念。)但人類之有制度禮貌,就靠這點矯情開始的,在教育上另用一個好聽的名詞就是塑造。慢慢地,作假就是真,並不是假,而是矯正過來,改變過來,成為禮義的開始。而任真的結果,就成貪鄙之主。所以勉強學仁道的,怎麼可以隨便批評呢?《長短經》的作者,認為強仁是對的。

  ……

  這裡就想到一件歷史故事,晉朝有名的大臣陶侃,是平民出身,有名的陶侃遠甓的故事就是他。原來他做過都督,長江以南的政權都操縱在他手裡。而他還是願意習勞苦,每天在家裡把一些陶土的磚塊,搬進搬出,他說,人的地位高了,筋骨易於疲憊,不能不習勞苦,如安於逸樂,一旦有事,體力吃不了苦就不行。同時他很節省,把木匠做工剩下來的竹頭木屑,都留下來,堆了幾房間,人家以為他小器。後來發生了戰爭,造戰船的時候,需要竹釘都沒地方可買,他就把這些小竹頭拿出來做釘子用,及時造好了戰船。所以他告訴部下,天下任何東西都有用處,不要隨便浪費。那時正需要人才,有人向他推薦一個青年,他自己就去看訪。看見這個青年住在一個小房間裡,滿屋的書畫,可是棉被好像三年沒有洗,頭發又亂又長,他看了一眼就走了。然後他對推薦人說,這個青年,連一個房間都沒有管好,國家天下大事,我不相信他能管理好,所謂“亂頭養望,自稱宏達。”這是他的名言,就是說這個青年,頭發也不梳,弄得亂亂的,藉此培養自己聲望,而自命為“宏達任真”。結果一個小房間都治理不好,恐怕別無真才實學。

  ……

  或曰:長平之事,白起坑趙卒四十萬,可為奇將乎?

  這是另外舉出的一個歷史經驗。

  這是春秋戰國時候,一件有名的故事。秦國的大將白起打趙國,趙國打敗了,四十萬人向白起投降了。而白起在一夜之間,所這四十萬人活埋了。在中國歷史上,很多地方提起這件事,幾千年來,一直到現代還提到。另一面在後人的筆記中記載,有人殺豬,刮毛以後,背上現出“白起”兩個字,這是講因果報應,說白起直到現在,生生世世還是在被人宰殺。不管因果報應的事有沒有,這是中國的傳統思想,戰爭殺人,是為民族,為國家,為正義不得已,所以沒有罪。但如果為了私怨,尤其是對於已經投降了的人,還把他活埋,這個罪過可大了。根據歷史的經驗,這樣是絕不可能成功的。看清史,曾國藩、李鴻章打太平天國的時候,李鴻章的淮軍起來,不得已借用外國人的洋槍隊。有一英人叫戈登,帶兵幫忙打太平軍,打到蘇州的時候,有八個太平天國的將領帶了好幾萬人向李鴻章投降,當時答應的條件,是仍舊給他們職務,後來見李鴻章的時候,有個人把他們都抓去殺了,以後這人的結果,還是很不好。而當時戈登,對這件事大加反對。後來歷史上評論,一個外國人尚且有這樣的正義感,不主張殺投降的人,可見一般人的看法對白起很不以為然。

  這裡就提出長平之役這件事情來討論,白起這個人算是軍事作戰上了不起的奇將吧?

  何晏曰:白起之降趙卒,詐而坑其四十萬,豈徒酷之謂乎?後亦難以重得志矣!向使眾人豫知降之必死,則張虛卷,猶可畏也。況於四十萬披堅執銳哉?天下見降秦之將,頭顱依山,歸秦之眾,骸積成丘,則後日之戰,死當死耳,何眾肯服?何城肯下乎?是為雖能裁四十萬之命,而適足以強天下之戰。欲以要一朝之功,而乃更堅諸侯之守。故兵進而自伐其勢,軍勝而還喪其計,何者?設使趙眾復合,馬服更生,則後日之戰,必非前日之對也。況令皆使天下為後日乎?其所以終不敢復加兵於邯鄲者,非但優平原之補縫,患諸侯之救至也,徒諱之而不言耳。且長平之事,秦人十五以上,皆荷戟而向趙矣。夫以秦之強,而十五以上,死傷過半,此為破趙之功小,傷秦之敗大也,又何稱奇哉?

  這是引用何晏的話,來評論白起算不算一位奇將。

  何晏是魏時人,他說白起活埋了趙國的四十萬人是一大騙局,答應投降了就沒有事,結果大家投降了,又把人家活埋。這不但是性情太殘暴了,以整個戰略而言,實在失策,一定會失敗的。假使在投降之前就預先知道投降以後,會上當而死,這四十萬人就是沒有武器,赤手空拳地抵抗到底,也很可怕,何況這四十萬人,身上都還穿了堅硬的戰甲,手上還拿有銳利的武器,真打下去實在不易征服。不幸,大家相信,而上當受騙而已。白起當時以為做得很高明,實際上是增加了秦國統一天下的困難。他這樣一來,天下人都看見了,知道凡是向秦國投降的人,都不會有好結果。投降的將領被砍下來的頭顱堆得像山一樣高,歸秦的眾人的骸骨堆起來像丘陵那麼多。從這次以後,秦國如果再與人作戰,大家都認清楚了,要死的時候就壯壯烈烈的死,反正向秦國投降了也是死,何不抵抗到底。再也沒有人肯向秦軍投降了。自此以後,秦國無論攻什麼地方,都很不容易打下來。所以自起這樣做法,反而延遲了秦國統一天下的時間,因為他雖然一夜之間殘殺了四十萬生命,相反的作用,等於告訴天下人,自己必須堅強,絕不能投降。為了希望得到一時的功勞,實際上更加堅定了各國諸侯守士的意志和決心,在戰略與政略的道理上說,白起這個做法,是正在進兵的時候,自己削弱了自己的有利形勢,軍事的表面上勝利,而在政治上、國際上,使自己的計劃走不通,這是什麼理由呢?因為趙國雖然失敗了,但並沒有亡國,假使再起來作戰,趙國的大元帥再出來一個馬服君,那這下一次的戰爭,就不比前一次,這次秦國就會失敗了。況且自白起這一手以後,列國都對秦國備戰了。因此秦國統一天下的進度就慢了,所以後來始終不敢再出兵攻打趙國的邯鄲,這不但是因為趙國經這次失敗,由平原君起來當統帥,秦國怕了,更重要的是怕各國諸侯聯合起來救趙國。秦王知道這個道理,內心非常忌諱,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。

  並且以這一次長平之役,從另一個角度來看,在戰役之前,秦國的兵源不夠,重新發一道命令,變更法令,凡是十五歲以上的青少年都要服兵役,拿了武器,到前方和趙國打仗。這仗打下來很慘,秦國十五歲以上的人,死傷過半。可見白起這一仗打下來,並沒有消滅趙國,只是騙了趙國的四十萬人活埋了。而對於秦國的損害,卻無法彌補。以將領而論,白起並不是一個好將領。根據一員大將的修養,要懂得政治,懂得策略,要有長遠的眼光,中國歷代的第一流大將都是文武兼資的。武功很高,很勇敢的只是戰將,不是大將。大將都是有高度的素養。就以近代史而言,大元帥曾國藩,就是文人。

  這件事就是告訴我們,大而用兵,小而個人。與敵人正面沖突的時候,都是同樣的原則,要言而有信,欺騙只可獲得一時的勝利,可是其惡果,則是得不償失。

  ……

  下面的討論,就提到《素書》了。

  議曰:黃石公稱柔者能制剛,弱者能制強。柔者德也,剛者賊也。柔者人之所助,剛者怨之所居。是故纣之百克而年無後,項羽兵強,終失天下。故隨何曰:使楚勝,則諸侯自危懼而相救。夫楚之強,這足以致夭下之兵耳。由是觀之,若天下已定,藉一戰之勝,詐之可也。若海內紛紛,雄雌未決,而失信義於夭下,敗亡之道也。當七國之時,諸侯尚強,而白起乃坑起降卒,使諸侯畏之而合縱,諸侯合縱,非秦之利,為戰勝而反敗,何晏之論當矣。

  他引用黃石公所說的原則,再加以發揮。黃石公所說的原則,也就是道家的思想:柔能克剛,弱能制強。所謂柔,就是道德的感化。過剛,就是用強硬的手段,像白起這種做法,就是賊,就是不正,過剛就是錯了。有如一個人,體力不夠,在街上走路跌倒,大家看見,一定上前幫助,柔者人之所助。如果是太剛強的人,那就不見得如此。太剛的人,怨恨都集中到他身上,作人就是這個道理。個性、脾氣的剛柔,也是一樣。歷史上纣王當時百戰百勝,結果還是被周武王打垮而亡了國。項羽每次戰爭都打勝仗,和劉邦打了七十二次戰役,前面七十一次都戰勝劉邦,到最後一次項羽失敗了,也就完了。所以漢代的學者隨何(他曾經勸黥布背楚降漢,平定天下後,漢高祖封他為護軍中尉)當時曾說過,全國人的心理並不希望楚國項羽打勝仗,項羽一打勝仗,所有的諸侯,自己害怕,就彼此聯盟,幫忙互救,所以楚國越強,對劉邦越有利,大家都知道劉邦是個老實人,直爽厚道,大家都願意和劉邦聯合。所以從這個道理看來,假定天下整個的局面是安定的,只有一個敵人,只要這一次戰爭,就可解決一切,這樣用一點假,還可以。(這就告訴我們,在軍事上,乃至在工作上,最高的原則,還是誠信。不誠不信,最後終歸失敗。)如果整個的時代是不安定的,在海內紛紛,最後到底是誰成功,還沒有決定的階段,就要注意,不要眼光短淺,不要太貪現實。這個時候,想要真正的成功,還是要誠懇。假使在這個時候失信於天下,最後一定敗亡。

  那麼回過來看長平之役,正當七雄爭霸的時候,秦國想統一天下還做不到,六國諸侯的力量還是相當強盛,白起一下子坑了趙國四十萬降卒,這一決定處理下來,結果使諸侯害怕了,反而組織聯合戰線,合縱了。諸侯一合縱,當然對秦國不利。白起在戰場上身為統帥,這一個戰地的處決,把降卒活埋了,他當時還自認為這是一次最光榮的大勝利,可是在整個列國局面來講,是秦國的一次大失敗,因此何晏的說法是對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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